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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无郡守大力支持,若无众同僚齐心配合,若无父老乡亲鼎立相助。张某再勇,弟兄们再拼命,也无今天犁庭扫穴之全功。此酒,张某不敢独饮,愿与太守大人,郡县同僚和家乡父老共饮之!”张须陀接过酒,马上躬身,将酒盏举过眉心。
**着上身的壮汉们再次擂鼓,隆隆的鼓声敲得人心神激荡。鼓声里,张须陀、裴操之,齐郡众文职官吏,父老士绅,同时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口倒过来,让残留的酒液在阳光下拖着尾迹一滴落入泥土。
众人彼此相望,哈哈大笑。这的确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胜。裴长才的白带军一年来作恶多端,只要一出巨野泽,肯定造出无数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这头野兽糟蹋过东平,糟蹋过济北,唯独在踏入齐郡后,全军覆没。虽然裴长才一个人逃进了深山,但他的三个儿子和起家的那些嫡系尽数被诛。在讲究弱肉强食的绿林队伍中,没有嫡系家底,此贼等于永远被抹去了名号。
“如无郡丞,齐郡城郭不保。如无郡丞,家园化为焦土。此酒,乃齐郡黎庶所敬,愿郡丞不嫌其寡,再饮之!”鼓声中,裴操之将第三盏酒举过了头顶。
张须陀飞身跳下马,一步踏到裴操之对面。双手接过酒盏,大声回答道:“保我家园不被贼人劫掠者,非张某一人,乃齐郡上下共为之。这第三盏酒,张某愿借大人之手,敬所有在历次战斗中付出性命的齐鲁男儿!”
他说得言辞恳切,到最后声音已经颤抖。场上的鼓声猛然一滞,无数人将钦佩崇敬的目光投过来。裴操之楞了楞,很快明白了张须陀的意图。老太守将手中酒盏捧给张须陀,转身又自随从手里接过一碗酒。一文一武并肩而立,先举头过顶,向天,敬那些已经远走的英魂。再躬身过膝,向地,敬那些刚刚长眠的壮士,然后四下拜敬一圈,再度躬身,将金黄色的琼浆洒入脚下的大地。
没有鼓声,也没有歌,所有人闭上嘴巴,静静地用目光看着张须陀做完每一个动作。有人想起了战死的袍泽,热泪盈眶,更多的人则被浓烈的酒香烧得心潮彭湃。郡兵们不属于朝廷正规编制,薪饷微薄,装备低劣。他们也很难得到朝廷赏赐,很多人一辈子都得不到升迁。但是,能有今天这一刻,足以令很多人心满意足。大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而战,百死,亦无须旋踵。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李旭在沉醉中,默默地想。浓烈的酒香,热情的百姓,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草原上发生的事。同样是为了保护家园而战,同样是欢迎自家的勇士凯旋。塞外和中原两个地域,白霫和华夏两个民族,风俗习惯竟然如此地相似,连采取的庆功方式几乎别无二至。
第二轮酒敬给了果断冲入流寇营地的秦叔宝。这位脸色微黄,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将军在父老乡亲们面前,表现得居然如小孩子般腼腆。他以最快速度跳下马,双手接过裴操之敬来的酒。然后以最快速度喝干碗里的酒琼浆,捧起另一碗酒回敬太守裴操之和齐郡官吏。然后,他又和捧着酒盏上前的家乡父老们共饮了一杯,紧接着,他就拉起战马,快速走向了官道两边的欢迎人群。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父老乡亲们善意地笑闹着,目送秦叔宝走向徘徊在人群之外的一个头上带着斗笠,以薄纱饰沿遮住面孔的女子。那个女子非常文静,一手拉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另一手拉着名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在众人羡慕的注视下,迎到了秦叔宝身畔。
“二嫂,今天加几个菜啊?”郡兵队伍中,有人用手拢住嘴巴,高声大喊。
秦叔宝和妻子听到喊声,同时回头,向众人轻轻俯了俯首,然后相跟着远去。
无数人羡慕得眼珠子几乎都落到了地上,其中包括一个李旭。他忽然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眼前的氛围,与府兵中的日子比起来,齐郡没有那么多钩心斗角,那么多谨小慎微,却多了几分温馨,几分安宁。
“李郎将初来我郡,未入城门先立奇功。此酒,乃我齐郡父老之谢意,请将军切勿推辞!”目送秦叔宝走远,老太守裴操之端着酒碗走向李旭。初来乍到,旭子不敢托大,立刻滚鞍下马,以双手相接。
“既然来此,自当与诸位大人戮力同心。小子不敢居功,愿与诸位同僚共饮!”李旭捧起酒,以十二分诚意回敬。
他这一番得体的应对立刻博取了很多人的好感。齐鲁人性子直爽,素来敬慕英雄。前几天旭子与张须陀并肩抗敌的行为已经为自己赢得了大伙的敬意。如今,他凯旋归来,却不居功自傲,谦虚的举止更赢得了大伙的赞赏。
“看来传言也不一定对!”张须陀轻捋胡须,笑看李旭与齐郡诸位同僚举杯豪饮。
“李小哥好酒量!”三碗烈酒饮过,勇敢、谦虚、举止得当的旭子已经初步被齐郡人接纳。看着他年青的脸庞,父老们用自己习惯的称谓赞叹。
“能为齐郡乡亲尽力,能和齐鲁男人并肩抗敌,是李某之福!”李旭微笑着,回答。踏着鼓声的节奏,拉马走入欢迎的人群。醺醺然,脚步虚浮。
人群中,他看到一张张似曾相识的笑脸,热情,诚挚。
他扭回头去,看着众将士一个个跳下马,依次接过父老乡亲们的庆功酒。再转过头来,看见远方宁静的旷野和丝丝缕缕随风飘荡的炊烟。烟雾中,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轻轻唱着歌,飘到自己马前。
少年人醉了,醉了个人事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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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壮士 (六 上)
流寇们习惯于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所以他们的随军辎重中很少有粮草。但是对于珠宝、玉器和黄白之物,无论败得多么狼狈,流寇们却从来不舍得抛弃。那是他们重整旗鼓的本钱,也是纵横乡里的目的所在。比起金银珠玉,粮草并不重要,因为吃完了,大伙可以到防备虚弱的城市和大户人家的堡寨中抢。士兵的重要性也不大,这年头到处都是灾民,只要有了钱,就不怕没人来当差混日子。
齐郡周边所有流寇队伍当中,裴长才的贪婪之名最盛。他和石子河二人又刚刚攻破长清县,有大笔的贼脏没来得及处理。岱山一战,二人全军覆没,于是,这笔横财就不出任何意外地落入齐郡郡兵之手。所以,当运送缴获物资的牛车返回历城后,太守裴操之和郡丞张须陀二人的眼睛一直乐得眯缝着。一众地方文官见到郡兵将领,也愈发客客气气,仿佛对方身上随时会有肉好向下掉。
李旭起初对文官们的客气有些不适应,后来经秦叔宝和罗士信二人一解释,才知道郡兵对缴获物的处理方式和府兵不一样。府兵的将领都有朝廷支付的固定饷银可拿,普通士兵也可以免除税赋,顺理成章,他们的战利品通常也要上缴国库。纵使朝廷有奖赏发还回来,摊到每个人头上也剩不下几枚铜钱。而郡兵们的补给不依赖于朝廷,将领的饷银和士兵的日常所需都要从地方上获取。世道越乱,需要养的郡兵越多,给他们配备的兵器铠甲也需要越精良。久而久之,郡兵的物资供应和薪饷支付就成了地方财务上一个填不满的大洞。为了弥补亏空,同时也为了照顾地方上的不满情绪,从去年开始,朝廷特地下令,剿匪所获得的辎重归郡县自行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