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复杂的病人,就是现在他所扮演的突发性痴呆症患者。他不躺在被子里,而是到处转悠,就是要给大伙儿都看看。这需要相当的表演才能。也许是被杨秀清逼真的表现所感染,洪秀全和冯云山也把“忧虑”演得很好。冯云山甚至在底下对连理文道:“他装得这么像,我还真担心万一恢复不了怎么办呀!”
要骗过当局,办法有很多,只要能让他们相信上帝会不造反就行。而现在这个办法,等于侧面说明上帝会若没了杨秀清,就丧失了活动能力。杨秀清提出这个计划,是因为他过于自信,而洪秀全和冯云山也承认了这一点,这就是个问题了。理文想起长崎那晚哥哥说的话——冯云山和洪秀全都不在紫荆山期间,是杨秀清维护着上帝会,因而连维材担心,“以前是单线领导,以后说不定要变成两条线啦!”理文到桂平后,听说了杨秀清如何防止上帝会崩溃的详情——他利用了当地自古相传的跳大神迷信。当地把这称作“降僮”,有人以此为业,最初是浑身剧烈颤动,颤动停止后成僵直状,即表示神灵已经附体。根据诚求者的愿望,职业降僮会口吐神言,有时托神话,有时托阴间亲友的话。洪、冯不在期间,当地豪绅早到处散布上帝会要完蛋了的谣言。在这关键时刻,杨秀清在集会上跳起了大神,向信徒们传达天父上主皇上帝耶和华的话。内容大体如下:
……我先命洪秀全降生,为天下万国真主,以拯救世人的陷溺。但世人不知敬拜天父,也不知真主在何处,依然违背我的意旨。我本想大降瘟疫,使天下人病死,但我不忍凡间人民全部病死,乃大发仁慈,特命杨秀清下凡,由他代世人赎罪……
太平天国建立后,仍把这种耶和华委托杨秀清传达的神谕称为“天父下凡”,并规定三月初三为“爷降节”,举行纪念活动。西玲说,“天父下凡”非常感人,有的信徒痛哭不止,看来杨秀清的演技确实精湛。细想一下,第一次“天父下凡”确实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一方面它承认洪秀全是万国真主,另一方面又让杨秀清充当了代世人赎罪这个曾由基督扮演的角色。
理文当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原本是单线领导,很有可能由此演变为双线领导。
“天父下凡”确是挽救组织的奇策。信徒们原本动摇的心又坚定起来。借此东风,杨秀清开始了营救冯云山的募捐活动,贫穷的烧炭夫们把仅有的钱凑在一起,筹措了几百两银子。为救冯云山,洪秀全去了广州。但杨秀清认为,这事在本地更容易解决。不知是上层工作起了作用,还是下层活动有了效果,总之冯云山最后获释了。
冯云山获释后不久,萧朝贵又跳了大神。这次附体的不是耶和华,而是上帝的儿子、洪秀全的天兄——耶稣基督。“天兄下凡”是九月初九,阳历十月五日,这一天便成为后来太平天国的“哥降节”。西玲觉得萧朝贵的“天兄下凡”没有“天父下凡”那么感人,“这一定是杨秀清劝他搞的,萧朝贵是死心眼儿的人,他想不出这种招儿。”萧朝贵是广西武宣县罗渌垌人,武宣是桂平邻县,同属紫荆山地区,萧朝贵的亡妻与杨秀清同族,因此,两人的关系早就很亲密。
“天父下凡”后不久,上帝会信徒们掀起了猛烈的破坏偶像运动。这次来得更为突然,似乎想告诉人们:即使洪秀全和冯云山不在,上帝会一样会行动。洪秀全与冯云山回紫荆山前,杨秀清又搞了第二次“天父下凡”,目的是“要遵守命令”。所谓命令,是不是耶和华的命令呢?洪秀全不在,谁都会把这种命令同杨秀清联系在一起。即使是耶和华下的令,那也是通过“天父下凡”,由杨秀清来传达的。
理文再次感到担心。
理文常到洗石庵去,他必须说服西玲离开桂平。昨天,他收到父亲从上海寄来的信,说若提出“带她一块儿去北京”,也许她会重新考虑。桂平即将发生一场暴风雨,连老爷子希望西玲能尽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但对西玲来说,正因为暴风雨即将来临,她才不愿意离开。理文尝试说服她,她便笑道:“马上就可以看到难得一见的事了。”
当然,理文知道西玲并非单纯的旁观者。鸦片战争时,她曾同鲍鹏等外国商馆买办有过交往,帮他们走私鸦片。同时,她又与钱江、何大庚这些悲愤慷慨的读书人有着深交。她时刻都在行动,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她被卷进鸦片战争的旋涡,经历过异乎寻常的事,但本质似乎并没有变。她是个企图在行动中追求生存意义的女人。她拼命活动,试图让天地会和上帝会挂上钩。钱江、何大庚等旧交一向同天地会有很深关系,通过这个渠道,她对天地会施加了很大影响。而因为连老爷子的缘故,她更是个不可忽视的人物。大概最初西玲只想活动活动,但慢慢发现工作的价值,然后才产生一种使命感吧。
“北京?”西玲两眼望着天花板。这地名好像确实起了作用。说不上什么原因,她早就向往北京。遇事说不上原因,似乎正是她的性格。
“您不是想去国都吗?”
“那里可以从幕后透视全国任何一个地方,可惜鸦片战争时我在广州。”
“那您去北京吗?从那里可以透视桂平呀!”
“可是……”西玲眼睛一会儿望着天花板,一会儿又看看理文的脸,沉默了一会儿。
“现在我正在做的工作,不能丢下不管呀。”
“非得由您来做不可吗?”
“啊?”西玲好像遭到了突然袭击,根本没预想到理文会问这样的问题。
“可是,我已经开始做了。”
“您做的是什么工作,我大体可猜想出来。我能不能替您来做呢?”
“理文……”西玲目不转睛,凝视着他的脸,轻轻摇了摇头,但这绝不意味着否定。
“大头羊、大鲤鱼我都认识,罗大纲我在广州见过。至于李新妹,不久前,我还在她那儿待过……”大头羊、大鲤鱼都是天地会头目的绰号,大头羊名叫张钊,大鲤鱼名叫田芳。
“是呀。”西玲似乎已经妥协了。她和天地会头目们建立的密切联系,毕竟还是靠连维材的关系,若由连维材的儿子来接替,当然会更为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