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之后;那些乐师丝竹弦乐声一变;如边塞角悲、大漠霜冷;紧接着;李俊兰便轻启朱唇;引吭而歌。
一曲歌罢;她来到李颀面前;行礼敬酒;李颀将酒盏一饮而尽;众人又是齐齐赞好。
“储公高论;虽是一片悯民之心;惜哉所见却未远。”众人都以为李颀之诗后;叶畅必是哑口无言的;却不曾想;叶畅举杯起身;向着众人又道:“诸位只见武帝北伐虚耗国力;却不见文景之时;匈奴南下;令诸边困顿不堪?诸位可曾深思过;蛮夷为何屡屡入侵中原?”
这个问题;众人倒是没有细思;蛮夷入侵;在历史上是常事;或许正是因为是常事;所以大伙才不去思考其深层次的原因。
“边境诸蛮夷;未受华夏教化者;与禽兽何异o蛮夷懒惰;而我华夏勤奋;蛮夷愚顽;而我华夏智慧;蛮夷治国以残;而我华夏御民以仁。如此蛮夷益贫;华夏愈富。故此蛮夷屡屡入寇;所为者何;见财起意罢了诸公皆识边事;当知某言之非虚。”
众人连连点头;对于周边蛮夷劫掠的本性;众人皆有共识。
“公主和亲;区区一妇人女子;远在绝域异疆;能变夷为夏否?既是不能;送公主于禽兽之中;何异于送人于虎口?况且公主远嫁;少不得工匠、仆役相随;少不得丝绢、金银陪嫁;工匠仆役;将我华夏制器之术传于彼国;丝绢金银;乃剥我华夏之民膏以资敌”
“不至于此吧……”有人便惊呼道。
“不至于此?远事不提;单说本朝;文成公主入藏;携书籍工匠无数。原本犬戎不过癣疥之患;自此之后;土蕃益强;气焰更炽;西境几无宁日。”
这是就直接指斥太宗李世民遣文成公主入藏乃失策之举了;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虽然也有不赞同和亲者;可是直接批评太宗皇帝;在座之人;还真没有这种胆量。
“以十一郎之见;不和亲;当如何守边?”又有人问道。
“守边?为何要守?”叶畅道:“某曾与人有言;以和亲求和平;则和平不存;以战争护和平;则和平永固”
“不然;不然;十一郎此言差了;止戈为武;好战必亡。”张旭年长;虽然性子跳脱;可听得叶畅这句话;也觉得不对劲儿;当下开口反驳道。
“张公所言甚是;但某以为;倒过来说也是可以。武为止戈;忘战必危”
他二人针锋相对;但未伤和气;而且无论止戈为武还是武为止戈;都是文人惯用的拆字伎俩;至于好战必亡忘战必危;同出于《司马法》;只不过二人各断章取义;于是意思恰恰相反。
因此众人都笑起来。
“以武守边即可;方才叶十一你之意思;却是进击。”储光羲道。
“自然是进攻;进攻乃最好之防卫。年年秋高马肥之时;蛮夷牧场草枯;他们无事可做;便想着入中原劫掠。年年如此;故秦燕诸国;纷修长城。长城虽固;终有防不胜防之处;何如主动出击?兵法云;先发者制人。俗语亦说;只有千日为贼;未有千日防贼者”
众人多少都知些兵事;当然明白获取战略主动权的重要性;因此在这一点上;众人都点头表示认可。只不过李颀想了想;起身又道:“虽是如此;终难免穷兵黩武;如汉武帝一般劳民伤财;至少百姓受累。”
“李公方才之诗甚好;‘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然而;入汉家者;岂只蒲桃惜哉武帝时群臣见识浅陋;不知其用罢了。以蒲桃酿酒;可免民间以口粮制酒。苜蓿为上佳牧草;可补中原马场不足之憾;且生地种植苜蓿;可增加土地肥力。大宛马;天下名驹;若以之为种;改良我中原战马;何愁马力不及猃狁?汉武帝为一己私欲而动兵戈于外域;并不足取;但若是为天下百姓之利动刀兵呢?”
“为天下百姓之利?”
“正是为天下百姓之利;自张骞凿空绝域;塞上商旅往来不绝;若是能择要害之地;向往来胡商征税;每多增一分商税;便可少向中原百姓征一分庸调。民不困而国库足;此大善之政也量天下之财物;养华夏之生民;岂非大善
叶畅侃侃而谈;众人听他点评古人行事;虽不是什么极深的道理;但看问题的角度;却颇有独到之处;一时之间;竟然没有谁来反驳他。
王维原是想说话的;但一想到自己与叶畅的关系刚刚缓和;便又紧紧闭住了嘴。綦毋潜见无人应对;便起身道:“十一郎之言虽是有理;但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谨慎;妄动刀兵;非国家百姓之福。”
“綦公所说甚是;战亦或和;皆为国家百姓之福祗;而不应是为君王个人之喜好。”叶畅抿了一下嘴;终于还是决定把心中所想的话说出来:“有一事;某极担忧。”
“何事?”
“某读史书;察历朝兴衰之事;略有所得。以汉为例;汉初之时;承秦末战乱之衰;天下人口;不过一千五百万。但至武帝之时;便增至三千万;至宣帝、元帝之时;人口更至五六千万。人口滋生;原是盛世之景;可却种下乱世之因”
众人听得都动容:“此危情耸听是也”
“诸公请想;宣、元二帝之时;人口三倍于汉初;可耕地、山林、河泽;可曾三倍于汉初?这较汉初多出的三四千万人;耗尽地力;无食无衣;乃至为奸人所惑;西汉有绿林、赤眉之乱;而至东汉;又如此循环;至有黄巾之祸”说到这;叶畅扬声道:“我大唐开国之初;人口一千五百万;与汉初相近;太宗贞观二十三年;为一千九百万;中宗神龙元年;人口三千七百余万;今上天宝元年;计口四千五百万——诸公皆知;此中数字;未算奴婢;若加上三千万奴婢之数;口七千万有余”
方才众人还觉得;叶畅是在危言耸听;可是这一连串的数字报了出来;他们虽不知叶畅是从何得知的;可是也不禁心中冰冷。
“地力有限;供养如今七千万余口;已近竭矣。圣人自长安东巡洛阳;非为奢侈;只因关中地力已尽;不足供养长安百万之民。如今尚可维持;可人口滋生;待一万万之数时;国家当如何是好?待二万万之数时;国家又当如何是好?”
“叭”
叶畅说到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坐下。座中诸诗人;却都是呆若木鸡;更有人手中筷箸都拿捏不住;任其跌落于地。
人口;乃是朝廷的财富;但是叶畅却揭露出另一个恐怖的事实;就是当这财富膨胀到一定数量;便会成为朝廷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