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利用他手中之笔披露内幕,陷他于囹圄之地,她虽也愧疚难安,却并未惶恐过。只因她知道,只要还在霍仲亨眼皮底下,便没有人敢乱来。即便落在薛晋铭手里,他也罪不致死,顶多皮肉吃些苦头,迟早会开释出狱。但云漪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当街袭击军警,冲击驻军关卡,从警察手里劫走犯人,这分明是公然挑衅霍仲亨,更将政府颜面彻底践踏。
程以哲不过是个普通报人,对于政客没有任何价值,歹徒将他劫去到底有何目的?谁会冒此大险将他劫走?谁又有本事将劫持计划安排得天衣无缝?是谁如此斗胆包天?又是谁能这般神通广大?
一连串的疑问逼得云漪掌心渗出冷汗,背脊不住发冷……长久徘徊在危险边缘,已练就她生存的本能,对逼近身边的危机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触觉。这一次的恐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迅疾、诡谲而强烈!可是云漪不愿相信,尽管心底直觉已隐隐指出了方向,却仍不愿相信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锦衣翩翩的身影,倜傥温柔的笑容,不由自主浮现在她眼前,愈想起那人待她的好处,愈想起那人可能干下的恶行,背脊上便似有细针刺着一般。
偏巧在这关键时刻,又与秦爷失去了联系。霍仲亨一走,云漪便立刻拨了电话给陈太,命她立刻与秦爷取得联系,探问秦爷的意思。她猜测那帮歹徒的身份有两个可能,一是日本人插手了,一是受人差遣的黑道人物所为——前者是她最不愿面对的,后者则是不幸中的万幸。秦爷在道上人脉甚广,若是道上朋友所为,秦爷必定知道风声。而陈太接了电话之后立刻去见秦爷,出去了大半天都没有音信,云漪已经拨了许多次电话过去,都说陈太还未回来。
外面暴乱四起,陈太一个人出去也不知是否安全,云漪深悔大意。督军府前调派了重兵驻守,防止愤怒群众冲击,云漪也被困在府里寸步不能离开。尤其令她担心的还有念乔,拨了电话去找舍监,一直也找不到人,早上拨过去只说学校紧急召集开会,午后电话竟一直无人接听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一夜之间乱了套,一切都脱离了原位!
而她唯一的浮木,这个时候也不在身边。
想起霍仲亨,越发令云漪揪心,他自半夜匆匆离去,已一整天没有消息。副官来过电话,只转达他的口令,吩咐督军府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焦灼中,不觉已到黄昏。暮色下的城市仿佛暴风雨暂时退去的海面,显出些许宁静,却不知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还潜伏着怎样的危机,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天色暗了下来,饭厅里摆好了晚饭,却迟迟不见云漪下楼来。萍姐发了急,早饭午饭都是送到楼上,却几乎没有动过筷子,又原样退回来,令她又忧又急。凌儿坐在小板凳上,怯怯望住萍姐叫了声,“妈妈,我饿了。”萍姐回头,看见女儿可怜巴巴的眼神,心里蓦然一动。
电话拨过去,公馆那边的女仆又一次回答说陈太还没回来。云漪心神大乱,将电话重重甩上, 颓然跌坐回沙发,将十指紧紧交握,强抑双手的颤抖。外面有人轻轻敲门,云漪烦躁地脱口斥道,“什么事?”
外头传来轻细稚气的声音,“我是凌儿。”云漪怔了怔,一面起身开门,一面想着萍姐管教严厉,怎么会让凌儿擅自跑上楼来……门开处,却见瘦小的凌儿小心翼翼端着托盘,上面盛着香气扑鼻的一盅汤,怯生生说,“云小姐,妈妈说你该吃饭了。”凌儿尖削小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透出五岁女孩不应有的懂事和早熟,刹那间击中云漪的心,令她心口发热,眼中潮润,恍惚想起来自己和念乔的童年。
面对餐桌上丰盛菜肴,云漪勉强张口,食不知味地咽下,转头看看坐在身边的凌儿正吃得心满意足,不由搁下筷子莞尔一笑。诺大的餐桌上只有云漪和萍姐母女,显得格外冷清。平日仲亨大多在家吃饭,有他在身边,从不觉得这餐厅如此空旷。萍姐被云漪强行留下来一起吃饭,周身都不自在,倒是凌儿吃得十分开心。
看着云漪细心地拿餐巾擦去凌儿唇边饭粒,笑容恬柔,萍姐忍不住笑道,“云小姐喜欢孩子,往后可有得你烦心的。”云漪抬眸一怔,没有反应过来,却听萍姐扑哧一笑,“您这么年轻,往后爱养多少公子小姐都行,只怕到时孩子多了,叫你烦都烦不过来……”这寻常的一句玩笑,听在云漪耳中,却令她痴痴呆住。
孩子,她和霍仲亨的孩子么?是呵,世间男女一旦相悦相亲,自然是要结鸳盟、修恩爱、生儿育女、共偕白头的……这原是男女间再寻常不过之事。而对于云漪,这却是她想都不曾想过,连做梦也不曾奢望过的。莫说白头到老,若能相守多一些时日,已令她欢欣不尽。
看着凌儿,云漪一时恍惚,隐隐有一分隐秘而本能的渴望在心底苏醒。外面突然有了动静,士兵跑步敬礼的声音里,隐约有汽车驶近……云漪跳起来,转身飞奔出大厅。
【一诺成痴】
霍仲亨自车上下来,军装外披着黑呢风氅,挺拔身影仿佛与身后夜色融在一处。他走得极快,将副官甩在身后数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云漪奔进大厅,一眼瞧见他,脱口叫道“仲亨!”他驻足抬目,略略露出一线笑容,向云漪张开左臂,“我回来了。”
这淡淡四个字立即令她一颗心落回原处,似一切都有了着落。云漪扑进他怀里,紧紧环住他脖子,如往常般亲昵,却察觉他身子微微一僵。她是何等敏锐的心思,立刻放开他,迎着大厅明亮的灯光仔细看去,发现霍仲亨脸色有些不同寻常的苍白。尤为怪异的是,他没有张开双臂拥抱她,仅用左臂将她揽住,右臂却一直藏在风氅底下。云漪想也不想,立刻伸手去掀他风氅,却被霍仲亨扣住了手腕,
“跟我上楼。”他低低开口,眼底仍有笑意,不由分说将她揽在身侧往楼上走去。云漪也不坚持,默默随他进了卧室,待房门关上,霍仲亨这才自己脱了风氅。云漪脱口惊呼,但见他右臂灰色军装上泅开大片暗褐颜色,分明是血迹!云漪刹那间变了脸色,嘴唇发颤,虽没有惊叫出声,却已是满眸惊痛。霍仲亨笑了下,疲惫地坐进沙发,“帮我脱掉衣服,叫许铮和医生上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云漪点头,一句话也未多说,转身就开门出去。霍仲亨见她背影步履从容不乱,心中不由掠过一丝阴影……常言道“关心则乱”,可她看来却并无多少慌乱的样子,不知是她性情冷静若此,还是并不关心?抑或是,她一早知道他会受伤?
霍仲亨皱眉,越发觉得臂上伤处火辣辣疼痛。之前没来得及妥善处理,只草草包扎,此时伤口牵动,血已浸透纱布,渗出衣服外面。不知是伤痛还是什么,莫名令他一阵烦躁,扯开衣扣便要脱了外衣。
“别动!”云漪脱口急叫,推门进来刚巧看见霍仲亨的动作,忙奔到他身边,将手中托盘重重搁在案几上,盘里水杯猛然倾溅。她又慌忙伸手去扶,水已洒出来一半。霍仲亨静静看着她一举一动,目光深邃平静。云漪将半杯水递到他手里,强作镇定地笑道,“医生这就上来,很快。”霍仲亨嗯了一声,仍是目不转睛看着她。云漪拿起剪刀,咬唇看向他臂上伤处,“我要把你衣服剪开,血已经粘住,不能硬脱。”霍仲亨点头,倾身靠过去,十分配合地伸出手臂。云漪深吸一口气,“如果碰疼了,你告诉我。”
“好。”霍仲亨微笑,看着她屏息拿起剪子,从伤口上方斜剪下去,小心地剪去半截袖子。她动作轻柔娴熟,手腕很稳,并没有弄疼他。可她自己倒将下唇咬得发白,好似如临大敌。底下伤口已经简单包扎过,云漪一看便皱眉,“怎么弄得这样潦草!”
霍仲亨还未回答,医生和许副官已推门进来。
医生拆开草草包扎的绷带,云漪一看那伤处,便知是枪伤,心下顿时一紧。先前处理得潦草,没能完全止血,医生不得不对伤口重新进行清洗。霍仲亨受伤之事不能走露风声,当下只有一个医生,没有护士从旁协助。医生正有些犯难,云漪却熟练地接过药箱,“我来帮忙。”
伤口所幸不深,弹头已经取出,只是一般外伤。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