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莎跟他们略为寒喧,就切入正题,问他们是不是为林四平安排好了出国事宜。
林家父母听到她问这个,对视了几眼,低下头不说话,众亲戚更是大眼瞪小眼,把目光都投到林家父母身上。
马莎想,有了,看来是来对了,这里肯定有突破口。
马莎也不催,心想,最着急找儿子的就是你们,她相信林家父母会开口的。
果然,林父林母和众亲戚用马莎一句也听不懂的四邑话商量了后,终于告诉马莎,是他们一手操办了林四平出国事宜。
林母说,四平从小就爱看书,跟我们这里别家小孩不一样,村里的小孩都说要快点长大好接手老窦的生意,我家四平说要是考上大学,就要到最远最远的地方去。后来高考没考上,他也不跟我们要一分钱,去镇上的堂哥学厨师,学完就到深海去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叫他回来帮手,他又不肯,打工才挣那么点钱。我和他阿爸商量,也不知他是不是怨恨我们,怪我们没有给他好的条件,但是农村就是这样了嘛,我们除了挣钱,又不懂别的。
去年好像是这个时候那样,我娘家一个外甥女回来探亲,说是外甥女,是出了五服的啦。外甥女在巴西长大,继承了她爸的一家中餐馆,她那个外国人老公经常打她,她就离了。回到村里,听说我们四平的情况,就说四平想出国她可以帮忙,条件就是和她结婚,一起经营中餐馆。
我们跟四平说了,他开始不理不睬。他那个表姐又真的看上他了,等了他好长时间,四平都不肯回来见一面,表姐就回巴西去了。
过了两个月,四平又回来了,人瘦得厉害,很没有精神,整天躲在他房间里抽烟。我们又不敢问,问了他就要生气。后来他从屋里出来了,问我那个表姐还有消息吗,我们都以为他想通了,就帮他联系。他就回深海去了。
从那以后,他有时打电话回来叫我们别办了,他不会去巴西的,有时候又说接着办吧,他想走得远远的。我们也不知他想不想出去,就想还是先办下来再说咯,办下来不去到时候解释一下。要是一下子想去,却是没可能很快办成的。现在什么都办好了,他却失踪了。
林母说到最后哭起来,但很快被林父制止了,马莎听懂了林父的话大致意思是,儿子现在只是失踪,这么哭哭啼啼的不吉利。
马莎问他们知不知道林四平在深圳的住处地址,林家人都说不知道,他们送东西去时都是送到林四平工作的菜馆,还从来没有人去过他住处。
马莎要求看看林四平的房间,林母就带她上楼,一直走到光线最好的那间屋门口,说,就是这间。
马莎推门一看,非常意外。屋子里布置得十分雅致,整个房间以白色为基调,床上、桌上这些男生宿舍通常最乱的地方也都收拾得很整洁,墙上只挂了一幅明末一个什么画家的画作的印刷卷轴,最显眼的是靠墙有两个大书架,马莎走上前去一看,一个书架上摆的是古今中外的名著,还细心地隔出“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西方文学”等,另一个书架上则以文学杂志居多,《人民文学》啦,《十月》啦都有,也有《读者》、《书城》这样的期刊。
马莎已经大致能猜出林四平是个什么样的青年了。
马莎走出屋门,问林母,林四平有没有从小玩得比较好的小伙伴,林母想了想说,有,村东的强仔和四平一起玩泥巴到大,感情一直很好,四平每次从深海回来,只要强仔在家,一定会找他玩。强仔接手的是家里的生意,开的是一个规模很大的鱼苗场,四平总爱说只有强仔还像村里人,其他人都变了。一条村长大的男仔有很多现在还在村里,但是他的朋友只得强仔一个。
听了林母的话,马莎更想见到这个强仔了,她请林母尽快和强仔联系。
强仔正在镇子上协助一个江西的客户办理远程运输的事,林母在电话里跟他讲了事情的原委后,他答应马上回村里。
这段时间,马莎请林母找找林四平有没有日记什么的,林母有点为难地说,四平不让动他的东西的,回来发现翻他的日记一定会恼的。
听了林母这话,马莎还没开口,林父就狠狠地大骂起林母来,马莎三人还是一句也没听懂,但马莎从林父的神情里猜他骂的是儿子都是让林母给惯坏了,搞得父母都不知他想什么,现在儿子生死不明,阿SIR在帮着找人,林母还在拖延时间,还想不想儿子回来了。
林母听了捂着嘴低低地呜咽了几声,害怕老头子再发火,赶紧低着头领着马莎他们再次上楼。
意外的是,他们没有找到日记,或者类似的东西。马莎不甘心,凭着菜馆工友和林家的介绍,她分析林四平是个内向的、敏感的青年,有洁癖,更可能有精神洁癖。
她让老牛小丁接着找,看看衣柜、皮箱里有没有没检查到的。马莎自己走到书架前,细细一看,不由深受触动,林四平的藏书收集了从八十年代直到二00年以后各年的现当代文学作品集,几乎没有遗漏的。马莎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翻到的是陕西作家卷,有个作家叫路遥的,集子里收录的是他的两篇小说,一篇叫《人生》,一篇是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节选。马莎记得自己在高中读过这两部小说,似乎说的都是底层青年对自身处境不满,在追求更理想的精神生活时不得不面对现实与周遭环境的打压的经历。马莎早已没了读小说的心境,想起当年为了在课堂上偷读小说往往要拿出支笔,假装在记笔记,还不时要抬头看一眼老师有没有发现。她翻到其中一篇,认真地读起来。
书中掉下一张字条,马莎捡起来,上面有几行字,马莎辨认了一下,写的是
“一千年过去了
一万年过去了
沧海桑田早已不知多少轮回
西西弗斯啊,还在推着那块巨石
路人嘲笑他,让他停下来
西西弗斯说
不,不推这巨石
有谁知道我是西西弗斯”
马莎看了下落款的年份,正是林四平高中毕业那一年。
但她不敢肯定这就是林四平的笔迹,叫来林母林父,两老摸索出老花镜,你争我抢你推我让地一阵忙乱,还是看不出这是不是四平的笔迹。他们说他们文化水平不高,从小也没检查过四平的作业,他长大后又总是喜欢自己闷在屋里,他们跟他实际上很少能说上点什么。
这时强仔赶到了。马莎请他看一看字条,他很肯定地说,就是平仔的字。
马莎请他谈谈林四平是个什么样的人,强仔说,他呀,怎么说呢,就是对家庭不满,对环境不满啰,从小就不满。他指指满满当当的书架,说,他从小就爱看书,跟我们就很不一样啦,我们反正家里都是打算好的啦,长大了总有一份生意做,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现在的大学生读出来找不到工作的多得是。平仔就不是这样想,他想当诗人,当作家,自己偷偷写了诗写了小说,又烧掉了。
他从来不喜欢跟那些开工厂的同学来往,说他们俗,说正是他们破坏了村里的环境,你们进村时看到吧,村口原来有一条清水河的,小时候我们都光屁股在河里游过泳,现在不要说游泳了,臭得鱼虾都死绝了。村里原来有一个龙舟队,现在也散档了,因为没有地方练习,比赛老是输。我是养鱼苗的,也不敢用河里的水,都用的自来水,成本真是太高了,要不是我的都是高档鱼苗,鱼场都开不下去了。
去年我们本来高中同学聚会,我怎么都说不动他回来参加,他说讨厌那些开工厂的同学,说他们是凶手。
其实,这个,怎么说呢,人应该还是现实一点嘛,虽然我是他的老友记,但我觉得开平人自己不开工厂,外地人的工厂也要开到开平来,挡是挡不住的。四平这个人呢,亏就亏在不肯承认现实。
马莎问,你有没有听说他有女朋友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