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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正直的人(第1页)

[法] P·米歇尔

蒙田画像,1578年

一五三○年,在人文学者纪尧姆·比代的影响下,弗朗索瓦一世创建了王家学院,不仅教授拉丁语,同时还教授希腊语和希伯来语。一五三二年,拉伯雷[1]的第一部小说《庞大固埃》在里昂问世。蒙田就是在人文主义获得辉煌胜利之时呱呱落地的。

一五三三年,米歇尔·埃康[2]诞生于佩里戈尔地区[3]距卡斯蒂翁镇四公里的蒙田城堡。他家祖辈在波尔多开鱼行和向英国出口葡萄酒而发财致富。他的曾祖父拉蒙·埃康购置了良田和蒙田城堡(又称蒙塔涅城堡,直至十八世纪还有人这样称呼)。蒙田的父亲不像斯卡利杰[4]所说的那样是卖鱼的,而和龙沙[5]的父亲一样,是一位真正的贵族老爷,参加过征服意大利的战争,回来时,已成为意大利文化的狂热崇拜者,那里,古代的遗迹和文艺复兴时代的创新相互结合,颂扬生活的美好和乐趣。他的乡亲对他推崇备至,选他为波尔多市长。

独出新裁的教育

据蒙田证实,皮埃尔·埃康不通文学,他想让儿子受到更好的教育,因为拉丁语是学者和文人的通用语言,他就设法让儿子牙牙学语时就把拉丁语当作母语。在《论对孩子的教育》一章,蒙田深有感触地忆及他父亲如何高薪聘请一个德国人当他的家庭教师,那教师的任务是和孩子讲拉丁语,绝对排斥法语和佩里戈尔方言,这两种语言,孩于是后来才学会的。这样,蒙田熟知拉丁语犹如一种活的语言,很早就能阅读古代经典著作及用拉丁语写的各种现代作品。但他父亲怕他这样下去会落后于其他孩子,就把他送进波尔多的居耶纳中学。那所中学刚由一个叫安德烈·德·戈维亚的葡萄牙籍校长重新改组,他和皮埃尔·埃康非常熟悉,因为他是在皮埃尔·埃康任波尔多市长时获得法国国籍的。照蒙田的说法,他是法国最优秀的中学校长。还有几位出类拔萃的教师:人文主义者布卡南、盖朗特、米雷;如果《随笔集》中的回忆符合事实的话,他们甚至还是蒙田的个别辅导老师。这又怎样呢!最好的学校在独立和古怪的孩子看来,从来是“监禁青少年的牢房”。蒙田把自己说成是一个思维迟钝、笨头笨脑的学生,他不爱吵不爱动,无精打采,懒惰散漫;他只对爱看的书感兴趣:奥维德的《变形记》,维吉尔的《伊尼特》,他“一口气读完了这两本书”;还有泰伦提乌斯和普劳图斯……但当他在布卡南、盖朗特和米雷的拉丁语悲剧中扮演角色时,他就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后来,他不仅不否认他对戏剧的迷恋,还为这种爱好辩护说:“我很赞成贵族子弟演戏,这对他们是一种娱乐”。他认为戏剧是一种极好的社会娱乐活动,看到喜剧演员战战兢兢的样子,感到非常惊讶。如果说他在居耶纳中学所学不多,但至少他的判断力未受损失,在那时,他的判断力就很敏锐了。

法官生涯

中学毕业后,蒙田开始学习法律,很可能是在图卢兹和巴黎。他先在佩里格审理间接税案件的最高法院当推事,该法院撤消后,他就成了波尔多最高法院的推事。但不久,他对他的职务厌颇了:法律多如牛毛,终于失去了效果,况且,它们的来源“极不牢靠”,与其说是理性的产物,不如说是因袭习俗,还有,某些法官出于无知或狂热,常常滥用职权。“我亲眼看到,多少判决比罪犯的罪行还罪恶!”他在《随笔集》中如是说。他当法官十三年,在这十三年中,他宁愿有负于法院,也不肯愧对人类。蒙田有力地抨击酷刑,在这方面,他是孟德斯鸠[6]的先驱。

不过,这历时许久的法官生涯尽管令他大失所望,但也使他结识了可爱的人:他和妻子弗朗索瓦兹·德·拉夏塞涅和挚友拉博埃西就是在法律界邂逅相遇的。拉博埃西生在萨尔拉[7],是法官的楷模。他精力充沛,廉洁幸公,深受斯多葛派哲学思想的影响,他对蒙田的友谊热情真挚,不可替代,他带给蒙田所缺乏的坚定不移和持之以恒。如果说从前柏拉图因相遇苏格拉底而从此走上了哲学之路的话,那么,与拉博埃西的真挚友谊帮助蒙田理解了一种学说,从而增加了他的独立性。受拉博埃西的影响,蒙田对斯多葛式的英雄敬佩不已,不管是奴隶、哲学家还是皇帝,不管是爱比泰德[8]、塞涅卡[9]还是马克·奥勒留[10]。一五六三年,拉博埃西不幸逝世,这独一无二的友谊于是中断,但却并没有破灭。拉博埃西在九泉之下仍然指引蒙田前进在艰难的人生旅途上。他遣赠给蒙田的藏书以及他自己写的著作,对蒙田既是精神食粮,也是光辉楷模。蒙田的首次文学活动,乃是出版亡友的拉丁语诗、法语十四行诗及希腊语作品译本。只有《甘愿受奴役》这篇演讲稿没有收进拉博埃西的作品集中,因为这篇文章已被新教徒作为抨击国王的檄文发表了。此外,出于对父亲的热爱,蒙田还翻译了雷蒙·塞邦[11]的《自然神学》,想藉此给他的老父亲以宗教的安慰。在《随笔集》中,蒙田用整整一章(指第一卷,第二十八章)的篇幅来阐述友谊。他写道:“因为是他,因为是我”,这句话流露了他常常掩饰起来的真挚感情,读来令人感动万分。

一个自由的人

蒙田的塔楼

一五七○年,蒙田三十八岁,他卖掉了法院推事的官职,回到蒙田城堡定居。再没有什么可以把他留在法院里了:他看透了他的工作的毫无意义,而且不再有朋友在旁督促他忍耐克制;他父亲已过世两年,给他留下了地产和蒙田的称号;他的婚姻给他带来了一笔可观的财产。因此,他“厌倦了宫廷和法院的束缚”,现在可以尽情地享受他书房里的一条拉丁语铭文所说的“自由、安宁和闲暇”了。这绝不是一个愤世者或苦行僧的遗世独居,而是一个乡绅的离群索居,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有时,受野心驱使,也与大人物打打交道,过问一下政治,但更多的是精心维护自己的独立:“我们要保留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自由空间,犹如店铺的后间,建立起我们真正的自由,和最最重要的隐逸和清静。”具体地说,这个“后间”,他安排在城堡拐角处的一个塔楼里,那里有他的小教堂、卧室和书房。这是他的私人领地,他竭力保护他这方领地免受“夫妇,父女和家庭生活”的骚扰。他的书房里有一千册藏书,这在当时算是很大的数目了。为了随时能领受永恒智慧的教诲,他从《福音书》或古代哲学著作中摘录了一些箴言,把它们的形象描绘在天花板的搁栅上。他就躲在书房里,逃避“一切责任”,潜心读书,踱步沉思,为他喜爱的作者写写评注,抑或边凝视佩里戈尔乡村风光,边逗弄他的小猫。十九世纪,一场大火将蒙田城堡的主体部分毁于一旦,但苍天有眼,那塔楼幸免于难,这样,人们仍能在蒙田撰写《随笔集》的环境里回忆蒙田。

思想孕育的孩子

就在一五七○年,圣日耳曼条约使宗教战争暂告结束;一五七一年,莱奥诺诞生,这是蒙田唯一成活的孩子。《随笔集》毫不掩饰蒙田对只有一个女儿的失望心情,他把教育女儿的责任全部推给妻子。他本希望能生个男孩,就可以把他的人生体会、他的姓氏和地产传给儿子。正因为如此,他对孩子不感兴趣,这让我们难以接受,其实,这恰恰是他对温情的一种抑制。也正因为如此,他便在他思想孕育的孩子身上寻觅慰藉:“我们的思想、勇气和智慧所孕育的孩子,要比身体孕育的孩子更高尚,而且更是我们的孩子……”。就在这一五七一年,他在巴黎出版了拉博埃西的作品,从而向他个人的作品迈出了第一步。

不任公职和相对清静的生活不一定带来心灵的平静,因为“隐居时也有可能不清静”。对于一个求知欲非常强烈的人,无所事事会导致精神上的无政府主义;蒙田有过切身体会:“最近我退隐在家,决定尽量好好休息,不管他事以度余生,仿佛让我的思想无所事事,自由地运转和休息,这是对它的最大爱护……但我觉得事与愿违,我的大脑就像脱缰的野马,成天有想不完的事,要比给它一件事思考时还要多想一百倍;我脑海里幻觉丛生,重重叠叠,杂乱无章。为了能随时细察这种愚蠢和奇怪的行为,我开始将之一一笔录下来,指望日后会自感羞愧。“蒙田和古代神话中的那喀索斯[12]一样,需要一池清泉来认识自己。而这清泉,就是拉博埃西留给他的以及他自己觅得的哲学著作,尤其是普鲁塔克的《道德论丛》,一五七二年,阿米奥把这部书译成了法文。他更是将人生的教训和书本的教诲捏合起来苦思冥想,试试自己有多大的能力。

一五八○年的《随笔集》

蒙田将用什么形式来表现他的幻觉呢?按照当时的风尚,他可以到古人的著作中去抄袭警句格言,就像《加图箴言集》、伊拉斯谟[13]的《名言录》、亨利·埃蒂安纳[14]的《希腊人和拉丁人的道德格言》。他也可以像有些人那样,摹仿塞涅卡《给卢齐利乌斯的信札》,写一些论道德的信札或文章,如西班牙人格瓦拉[15]的《金色信札》,皮埃尔·德·梅西的《训诫大全》。把他自己的回忆录写进他那个时代的历史中去,这对他很有吸引力:他是法兰西国王和纳瓦拉[16]国王的官廷内侍,他对公众事务了如指掌,加之他看问题的客观性,这使他成为一个享有特权的观察家;因此,他的朋友们鼓励他写这样一部著作。不行!在这内战年代,一部历史书无异于一种表态:不是辩护,便是抨击。他不是意大利战争中的老战士,不像杜贝莱统帅[17]或他的乡亲蒙吕克元帅[18]那样有英勇业绩可供叙述。此外,他不喜欢历史的报刊文体,生性钟爱生动幽默的诗歌文体。他的天才之举,是博采众长,将这些不同体裁的特点溶进《随笔集》中;这些《随笔集》既是一个学徒的习作,又是一个敢想敢为者的奇想,一个并不灿烂辉煌却经受过磨炼的人生体会。诚然,今天的读者看到一个极其厌恶卖弄学问的作家竟如此大量地借鉴古希腊和罗马作家,会感到不胜惊讶,然而,他这样引经据典不是为了炫耀知识渊博;那些引语变成了蒙田“自我”的一部分,并使他的“自我”更加丰满,却仍保持无拘无束。这都著作的构思史无前例,成为作者不可分离的一部分,因此,蒙田可以在他的《致读者》中宣称:“我自己是这部书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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