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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四章 论转移注意力(第1页)

过去我曾受命去劝慰一位真正悲伤的夫人,说“真正”,是因为女人的悲伤大部分是做出来的,而且是夸张的:

女人总备有大量泪水,

它们像士兵严阵以待,

但等主人吩咐以何种方式流出来[1]。

——尤维纳利斯

阻挠这种好哭之癖不是好办法,只会刺激她们,使她们陷入更深的忧伤,正如喜欢争辩会把事情弄糟。常有这样的情况:我们不经意说出的话如果遭到反对,我们就会恼火,就会坚持这句话,甚于坚持一件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事。而且这样做,会给你着手的事一个艰难的开端。医生初次接待他的病人,应当显得和蔼、轻松、令人愉快;从未见一个面目可憎、满脸愠色的医生能马到成功。所以,一开始,应当帮助和鼓励你的病人倾诉痛苦,并表示一点赞同和谅解。通过这种理解,你能得到信任,走得更远;然后你轻松地,不知不觉地将话锋一转,进入有关治疗的重要话题。

当时我想做的只是转移那位正注视着我的夫人的思绪。临时包扎一下她的伤处。凭经验我感到,要说服她我可能办不到,或收效甚微,要么我会把道理说得太尖锐、太严峻,要么我的说话方式会太生硬,或太软弱无力。我专心听她诉说了一会儿她的苦恼,并不试图用慷慨激昂的大道理来治疗她,因为我找不到大道理,或是因为我想用另外的办法收到更好的效果;我没在哲学学派开的劝慰药方里挑选一种,比如像克莱昂特那样说:“你抱怨的事其实不坏”,或像逍遥学派那样说:“此乃小事一桩”;或像克里西普那样说:“怨天尤人的行为既不公正,也不值得称道”,我也未采用伊壁鸠鲁的做法——尽管他的风格与我更相近——把人的思想从不愉快的事情转移到有趣的事情上;我甚至也未仿效西塞罗,把上述这一大堆办法汇集起来,见机施用;我悠然地把我们的谈话引到相近的话题上,然后又岔到更远的话题,全看她感兴趣的程度而定;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我引她离开了她的忧思,使她的心情好起来,回复到与我同样的平静。我用的就是转移注意力的办法。在我之后干同样差事的人并没觉得她的状况有任何改善,因为我并没有“治本”。

可能我在别处也谈到过几种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军事上运用此法把敌兵逐出国土的事例在历史上更是屡见不鲜。培里克利[2]在伯罗奔尼撒战争[3]中就采用过,还有千百个其他例子。

这是一种巧妙的迂回方法,当年安贝库就用此法救了自己和其他一些人。那时勃艮第公爵包围了里也日城,把安贝库困在城里,要他履行他答应的投降协议。夜里集合在一起的勃艮第公爵一方的人突然不满意已定的协议,对控制在他们武力之下的谈判对

手发动了多次冲击。安贝库呢,在那些人第一次骤雨般地涌过来时,突然放出两名里也日居民(有些居民和他守在一起),向勃艮第一方提出几条更优惠的新建议,那是他为形势的需要当场炮制的。这两人的出现使第一场暴风雨戛然而止,他们把一些狂怒的人带到城堡里,听听他们带来的口信,以便双方进行协商。协商不多时,第二场暴雨倾泻而来,与第一场同样猛烈;而安贝库则又派另外四名里也日居民前去应付,调解人向勃艮第公爵声言,可以提出更优厚的条件,定能使他称心满意,于是勃艮第公爵的人退到教皇选举会会场。就这样,安贝库通过拖延时间的办法,引开了对方的怒火,让它散耗在毫无结果的讨价还价之中,最后,他麻痹了敌人,赢得了时间,而这正是他要达到的主要目的。

还有一个有关转移注意力的故事。阿塔朗特是个容貌美丽,天资聪颖的姑娘,追求她,向她求婚的男子数以千计。为了摆脱这群人的纠缠,她宣布了一个规定:举行一次赛跑,跑得和她一样快的人方能娶她为妻,跑不过她的人则要丧命。相当多的追求者认为,为这样的赌博下这样的赌注很值得,愿意在这场残酷的交易中冒性命危险。伊波梅纳是最后一个参赛者。他向主宰爱情的女神祈祷求助,爱神满足他的要求,赐他三只金苹果,并指点了它们的用处。赛跑开始了,当伊波梅纳感觉到,他钟情的姑娘已逼近他时,便让一个金苹果滚落下来,好像不当心似的。姑娘果然被苹果的美丽所吸引,回身去捡:

姑娘大吃一惊,想拥有这闪光的果子,

停下步回转身,捡起滚在脚边的金子[4]。

——奥维德

如此这般,伊波梅纳在恰当的时刻又丢下了第二只和第三只苹果,最后,将姑娘引入歧途的计策使他成了赛跑的优胜者。

医生无法清除卡他性炎症时,便设法使它转移到人体不太致命的部位。我发现这也是医治心病最常用的药方。“应当把病人的思想引向其他爱好,其他关注目标,其他操心事,其他活动;总之,正像对待久不康复的病人一样,必须用改换地方的办法进行治疗[5]。”这是劝我们不要径直向心灵的病痛进攻,劝我们既不要隐忍也不要遏制它的伤害,而是将它转移。

另一种教导则太艰深了,只适用于那些出类拔萃的人:它要求人们直截了当对待事情,正视它,判断它。只有苏格拉底这样的哲人能以一副平常的面容去赴死亡的约会,视死如归,毫不在乎。他不希图在别处寻找安慰;死,在他看来是一件顺乎自然而又无所谓的事;他直面死亡,坚定地向它走去,目不旁视。而赫格西亚斯[6]的弟子们(他们在老师的精彩演讲激励下,绝食而死,人数如此之众,使国王托勒米不得不下令禁止赫格西亚斯继续在其学派中发表这类杀害人命的演讲)却不正视和思考死亡本身,他们的思想不在于此,他们匆匆前行,寻找新的人生。有些可怜的人被送上断头台后依然满心虔诚,竭力不让自己的五官闲着:耳朵倾听着别人对他们的训诫,两眼和两手举向上苍,嘴里高声祈祷,情绪一直激动,这种表现无疑值得嘉许,而且也与情势相符。从宗教角度来说,他们应当受到赞扬,但要论坚韧顽强,他们却不足称道,因为他们在逃避斗争,不敢正视死亡,好比医生要给孩子开刀时先逗他乐。他们中有的人垂下头看到周围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刑刑具时,吓得身体发僵,惊慌地把头转向别处。有人让走过一个骇人深渊的人蒙上眼睛或把眼睛转向别处。

絮布里乌斯·弗拉维乌斯要被处死了,是尼禄下的命令,由尼日执行,这两人皆为军事将领。他被押到刑场,看见尼日已命人挖好了准备盛放他的尸体的土坑,坑挖得很不平整,不成样子,他对在场的士兵们说:“连洞都挖得不合军规。”又对命他把头摆正的尼日说:“但愿你砍头时也能砍得正!”他料得很准,果然,尼日的手臂发抖,砍了好几斧才把他的头砍下。看来,这位弗拉维乌斯确实做到了直面死亡,毫不回避。

手拿武器在混战中丧命的人,来不及研究和考虑死亡,也感觉不到死亡,因为,战斗的激情压倒了一切。我认识一位体面人,在一次格斗中他撞上障碍栅跌倒了,被仇人按在地上打了九、十拳,观斗者叫喊着要他想想自己的良心。他后来告诉我,这些声音虽然传到他的耳朵里,却丝毫未触动他的心,因为他想的是从敌人手里挣脱出来报仇,最后就在那场格斗中他把仇人打死了。

有人通知L。西拉尼斯,他将被处以极刑,西拉尼斯回答说,他早已准备好去死,不过不能死在小人的手里。那人听了这话率手下士兵向他扑去,欲强迫他服刑。赤手空拳的他拳打脚踢,顽强自卫,在搏斗中将那人打死:原先想到自己逃不过死亡的噩运而感到的悲哀便在这阵愤怒的旋风中消散了。

我们总想着死亡以外的事;或是希望有一种更好的人生,或是希望子女大有出息,或是梦想身后荣名不朽,或是希图避开人世的苦难,或是想如何报复置我们于死地的人,这一切支撑着我们,阻碍我们去考虑死亡。

我希望——假如公正的神明能做主,

你终将受完人生的苦难坎坷,

望你常祈求狄多[7]的帮助……

我会听到这祈祷,纵然在地狱深处[8]。

——维吉尔

色诺芬头戴花冠正进行祭典时,有人来报告,他的儿子格里吕斯在芒蒂内大战中阵亡。他听到这噩耗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将花冠甩在地上,但是随后,听说他儿子死得很英勇,他又拾起花冠重新戴在头上。

连伊壁鸠鲁也不例外。他在死亡将至时,想着自己的著述将永世留传,有益后人,并以此自慰。“只要伴随着荣誉和名望,一切考验皆可忍受[9]。”色诺芬说,同样的伤势,同样的困苦,对一名将军和一名普通士兵而言,难以忍受的程度却不同。伊巴密农达得悉战争的胜利在他一边后,便能以轻松得多的心情看待死亡了。“这是对巨大痛苦的最好的安慰,最好的宁息[10]。”还有其他一些情况能把我们的注意力和思想从死亡这一事件本身转移开去。

即便是哲学,其论述也每每避免直截了当地谈这一话题,而只是肤浅地触及。统领其他学派的第一个哲学学派奠基人,伟大的芝诺曾这样论说死亡:“任何痛苦都不体面,而死亡却是体面的,所以死亡不是痛苦。”他又这样论说醉酒:“谁也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醉鬼,而是把他告诉智者,所以智者不会成为醉鬼。”这能说是一语中的吗?我不愿意看到这些举足轻重的思想家脱离人类共同关心的问题。不管他们多么完美,他们毕竟是这个尘世的人。

复仇是一种令人痛快的激情,惊心动魄而又顺乎自然,这一点,我很清楚,尽管我从未亲身体验过。最近为了打消一位亲王的复仇之念,我并没有向他宣扬,谁打了你的左颊,你应以慈悲为怀,把你的右颊也送上去;我也没有向他叙述史诗中描绘的复仇引发的种种悲惨事件。我将复仇一事搁在一边不谈,而是兴致盎然地让他欣赏另一种相反的美好图景,即宽厚和善良能为他赢得的荣誉、恩惠和善报。我引导他放弃了复仇的野心。这就是我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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