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死,让我死。
太平间的门没锁,里面黑咕隆咚。他抬手一推,突然“嗡”一声,有成千上万只蚊子扑面而来,撞得他的脸麻酥酥的。他走进去,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三个水泥台子,分别靠在三面墙上,便知这是停放死尸的地方。他走近正中靠北墙的那一个,猛地倒下,仰躺在上面,心里说,死呵,死呵。
死了好,死了利索,死了就没有任何烦恼了。孟悔你不用折磨我了,觉通你也不用折磨我了,我远离你们而去,你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死,死!
蚊子听到了他的心声,像要成全他似的,一齐扑来,落到他的脸上,手上,脚上。慧昱索性把裤腿往上提起,把上衣解开,裸露出更多的皮肤,心里说:你们咬吧,咬吧,快把我的肉吃掉,快把我的血吸干!
蚊子真的落满他的身体,真的开始吸血啃肉。慧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痒,却感觉到了一种快意。
然而有一些蚊子对他的肉体不感兴趣,老是去他的耳边叫唤,嗡嗡嗡,嗡嗡嗡。它们叫唤什么呀,慧昱就不想别的,一门心思去听。
听得久了,他发现,原来这些蚊子在给他念经:嗡……,嗡……,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
真是这样的。他越听,那声音越清晰。他相信,蚊子中也有一心向善、向佛的。
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
他知道,这真言可意译为莲花中的珍宝。它赞美佛,赞美法,也赞美僧,法力无穷。
莲花中的珍宝。莲花中的珍宝。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
恍惚间,慧昱觉得自己正陷在污泥之中,而一朵朵莲花正在他的上方拔擢而起,皎然而放。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体内“砰”地一下,他感觉自己爆炸了。他碎尸万段,他飞向了虚空。而回头瞅瞅,却见一颗幼芽正从他所躺的停尸台上生长出来。
那幼芽竟又成了他。他坐起身来,张目四顾,只见太平间空空荡荡,连蚊子也都不见了,而门前的地上,正有一些月光洒下来,淡而清凉。
他下了停尸台,走出了屋子。
到师父的病房里看看,两位师兄还在那里。慧昱让他们回去,说今夜还是由他在这里守护。慧光和慧亮走后,师父问他:“你见到悔悔啦?”慧昱说:“见啦。”师父说:“她傍晚来跟我说,要去外地打工,不知她要去哪儿?”慧昱说:“不知道。”师父问:“那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慧昱说:“给我讲佛法呢。”师父惊讶地看着他:“她给你讲佛法?这怎么可能?”慧昱说:“佛法无边,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师父,你该解手了吧?来。”说着,他弯腰摸起了床下的尿壶。
第二天一早,慧昱辞别师父,去了明洲汽车站。他知道,从这里发往怡春的车每天只有一班,他可能与孟悔同行。果然,他一上车,就见孟悔在车上坐着。他平平静静地向她合掌致意,然后到后面找一个位子坐好,眼观鼻,鼻观心,参起了“念佛是谁”的话头。孟悔回头向他瞅过几眼,见他没有反应,便掏出手机给觉通发起了短信。一会儿发一条,一会儿发一条,发了整整一路。
下午到了怡春车站,觉通早已等在了那里。他接过孟悔手里的包,面带尴尬,向慧昱问道:“明洲比这里热吧?”慧昱说:“西瓜圆得很。”觉通咧了咧嘴:“这话蛮有机锋。”慧昱一笑:“机锋多少钱一斤?”然后大步流星在前头走了。
双手合十 第十四章(7)
秦老诌的诌:佛出汗
那是1930年的事,我表弟亲口跟我讲的。
还是在乾隆年间,飞云寺方丈在西山建了一座小庙,叫空相寺。到了民国初年,因为马子太多,经常去庙里捣乱,和尚们都不敢在那里住,只留下几个胆大的看门。我表弟小时候有病,我姑去空相寺许愿,说如果儿子病好,就把他送到庙里。后来,我表弟好了,我姑就真把他送去了。
表弟去那里的时候,庙里还是很冷清,只有一个师父,一个师兄。他出家一年多,还没等到受戒,国民党县长下令砸庙,老和尚把木鱼一扔说:回家吧。师徒三个就各自回了家。
我表弟回家住了几天,这天去赶集,在集上遇见了师兄。师兄把他拉到一边说:了不得,了不得。表弟问他出什么事了,师兄说,他刚去了一趟空相寺,打开庙门一看,大殿里的释迦牟尼佛全身出汗。那汗珠子,一滴一滴,都跟人指头似的。他拿上抹布,踩着凳子,给佛擦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