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摘下来的话筒垂吊着,还在轻轻晃动。
是谁比我,抢先一步?
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是如何深深依恋这个冰雪覆盖的小城……你永远不知这个小城是怎样苦苦地忍受着我的电话亭,忍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整个小城,置这电话亭于自己的手心,将它高高呈向繁华星空……我在这电话亭里给你打电话,四面八方,全是深渊;语言之外,全是深渊。我一句一句地说着,低头看到那些说出的话又一句一句在身边坠落,永远消失。
我又忘了带字条——可是已经不需要了!
你问我:“那边是不是下雪了?”
我说:“是。”一边说一边把一些东西撕碎,撒得满天都是。
你说:“再见。”我也说:“再见。”可一切才刚刚开始呀……
我挂上电话,转过身来,星空喧哗、汹涌,席卷了整个夜空。我伸一只手过去,就有另一只手拽我跌向深处,毫不迟疑。我说过,一切刚刚开始!
我开始了,我的第一句,仍要从我冰天雪地中的电话亭中开始。此时谁若立刻结束,谁就会立刻死去。而我,到了今天,仍有勇气,仍有无穷爱意。似乎要通体燃烧起来,又似乎一躺下身子就会流淌成河;好像全世界的白天就是我的抬起头来,全世界的黑夜,就是我的转过身去——教我如何相信,这样的命运,也会终止?
我开始了,只是为什么,一开始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呢?我给你打电话,雪花漫天飞舞,整个世界充满了大风和呼唤。整个世界都在阻止我给你打电话。我给你打电话,又似乎是在森林深处给你打电话。电话亭之外,全是迷途。我手持话筒,哭了又哭,泪眼朦胧地看着外面的浩茫世界。我忘记你的电话号码了,我努力回想……真的只剩我一人了……
你挂掉电话后,我仍在听。你挂掉电话一百年后,我仍在听。你有事找我,只是这一百年来你无论如何也打不通这个号码。你终于确信我死去了。而那时,我的那场开始,刚刚才有一点点希望。我手持话筒,有人在外面敲打电话亭。我扭头看,我流下泪来,我以为是你。
第17节:小学坡(1)
小学坡
我过去在小学坡上小学。小学坐落在一座山坡的坡顶上,所以那坡就叫“小学坡”,那学校也被叫做“小学坡小学”。有两百多级青石台阶通向坡顶。我七岁,我外婆带我去小学坡报到,读学前班。我爬坡爬了一半,就实在走不动了,我外婆就把我背了上去。
那时我七岁。我外婆七十五岁。我从新疆回到内地,水土不服,浑身长满毒疮,脸上更是疮叠疮、疤连疤,血肉模糊。吃一口饭都扯得生疼。所以话就更少说了。我也不哭。我从小就不哭。我母亲说我只在刚生下来时,被医生倒提着,拍打了两下屁股,才“哇”地哭了两声。从此之后就再也没哭过了。生病了、肚子饿了、摔跤了,最多只是“哼哼”地呻吟两下。甚至三岁那年出了车祸,腿给辗断了,都没有实实在在地哭出来一声。我母亲说我小时候实在是一个温柔安静的好孩子。可是后来我就开始哭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这一哭便惊天动地。我歇斯底里,我边哭边耍泼,我满地打滚,不吃饭,不上床睡觉,神经质,撕咬每一个来拉我的人,狂妄,心里眼里全是仇恨。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到了什么?什么惊吓到了我?什么让我如此无望?
我在小学坡上学。那是十多年的事情了。但是今天晚上吃饭时,外婆突然问我:“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在小学坡上学的事情?”
“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你说了一句什么话?”
“什么话?”
她就复述了出来。
令我瞬间跌落进广阔无边的童年之中,在那里四处寻找,但是没有这句话。这句话已被我刻意忘记了,没想到却去到了我外婆那里。她悄悄替我记住,替我深深珍藏心底。她九十二岁,我二十四岁。
“你给我说了那句话后,我就天天到小学坡接你回家,坐在坡下堰塘边上的亭子里,等你放学。”
然后她做梦一样唤着我小名:“幺幺,幺幺……我的幺妹仔哟……”
我在小学坡上学。莫非,我正是在对外婆说过那样的一句话后,才开始哭的?才开始了我一生的哭,我一生的无所适从,我一生的愧意和恨意……我曾说过那样一句话,我曾恶毒地,以小孩子的嘴,故作天真地说过那样一句话——那样的一句话,我再也不想重复第二遍了!永远也不会再让人知道了!我外婆九十二岁,她快要死了,她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我怀着死一般强烈的愧疚与悲伤,开始讲述过去的事情,一重又一重地埋葬那一句话,并藉此,为我曾经的种种无知与轻慢进行救赎,并开始报复。
第18节:小学坡(2)
我在小学坡上学。每天踩两百多级台阶,背着书包,走进校园。我的书包很难看,打满了补丁。在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很多事情的区别了——男和女,美和丑,好和坏。我七岁,我已经有了羞耻之心。我背着这书包去上学,我开始知道我与别的同学的区别。我七岁,在学前班里年龄最大。我母亲在的时候,她一直不肯让我上学的,因为我早上总是睡懒觉。我母亲可怜我,看我睡那么香,不忍心叫我起床。于是我上学总是迟到,总是被老师体罚。有一次,我母亲去学校看我,刚好碰到我正在被罚站,全班同学都坐着,就我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背对着大家,鼻子紧贴着墙壁。于是她和老师大吵一架,坚决把我领回了家。她自己买了课本教我识字。那时她是农场职工,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来陪我玩积木,读童话。那样的日子没有边际。我总是一个人在戈壁滩上安静地玩耍,远处是一排一排的白杨林带,再远处是无边的土地,高大的大马力拖拉机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我母亲就在那里。
我在小学坡上学。我开始酝酿一句话,并找了个机会故作天真地说出它,令我外婆对我愧疚不已。她便天天到小学坡下堰塘边的亭子上等我,接我回家。堰塘盖满了荷花。一座弯弯曲曲的卧波桥横贯堰塘一角,中间修着紧贴着水面的石台,石台一侧就是那个亭子。我外婆就坐在里面,往小学坡这边张望。亭子里总是有很多人,全都是老人,说书的、唱段子的、摆龙门阵的。我外婆也是老人,但她和他们不一样。一看就知道不一样。她是拾破烂的。她手上永远拎着一两张顺手从垃圾箱里拾来的纸壳板、一只空酒瓶、一卷废铁丝或一根柴火。她衣着褴褛,但笑容坦然而喜悦。她看到我了。她向我招手。她站了起来。
我在小学坡上学。我发现除了我以外,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被抛弃了。只有我的外婆天天坐在坡底的亭子里等我回家,风雨无阻,从不改变。她一手抓着一张纸壳板,另一手握着一个空酒瓶。我们一起往家走。路过南门外的城隍庙,称四两肉;路过“衙门口”那一排大垃圾桶时,逐个看一看,扒一扒。我和她紧挨着,也趴在桶沿上往里看,不时地指点:“那里,那里……这边还有个瓶盖盖……”我外婆是拾垃圾的,我们以此为生。我是一个在垃圾堆上长大的孩子。我们家里也堆满了垃圾。我外婆把它们拾回来,我就帮忙将它们进行分类。铁丝放在哪里,碎玻璃放在哪里,烂布头放在哪里,废纸放在哪里。我熟门熟路。我的双手又麻利又欢快。我知道这些都是有用的东西,这些东西可以换钱。这些东西几乎堆满了我们的房间。我们家在一个狭小拥挤的天井里。是上百年的木结构房屋,又黑又潮,不到八个平方。挤着没完没了的垃圾、一只炉子、五十个煤球、一只泡菜坛子、一张固定的床,还有一张白天收起晚上才支开的床。生活着我、我外婆和我外婆的母亲——我外婆的母亲一百多岁了。而我七岁。我外婆的母亲是我生命中第一个无法理解的人,第一个亏负的人。后来她的死与我有关。
我在小学坡上学。更多的事情我不想再说了。我每写出一个字,都是在笔直地面对自己的残忍。那些过去的事情,那些已经无法改变的事情,被我远远甩掉后,却纷纷堆积到我的未来。绕不过去。绕不过去。我在小学坡上学,坡下堰塘的卧波桥边的那个亭子,也绕不过去。我放学了,我和同学们走下长长的台阶。后来我离开身边的同学,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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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子走去。我外婆一手握着一个空酒瓶,另一只手却是一只新鲜的红糖馅的白面锅盔!她几乎是很骄傲地在向我高高晃动那只拿着面饼的手。更多的事情我不想再说了。
但是,我还是在小学坡上学。春天校园里繁花盛开。操场边有一株开满粉花的树木。春天,细密的花朵累累堆满枝头。我折了一枝,花就立刻抖落了,我手上只握了一根空空的树枝。后来被老师发现了,他们把我带进一个我从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