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为了炫耀国力,前往突厥的迎亲车队长达百辆,饰满金络,车内全是装满金珠玉宝的箱笼。
除了丰厚的嫁奁,车队后面还跟着数百名浑身盔甲的大周骑兵,一个比一个显得剽悍神勇。车队不疾不徐地驶出长安城,前往朔州,再前往沙钵略可汗所住的都斤山。
坐在六马青盖安车里,被车队带往天边的千金公主宇文若眉,似乎仍然能感觉到长安城头上有杨俊烫人的目光。
这两个月来,她与他落下的眼泪,比长安城今年春天的雨水还要多。
杨俊性格温文尔雅、仁恕忠厚、为人至情至性,相貌俊朗挺拔、英气过人,是有名的美男子,而且聪明能干,精通书史骑射,所以从千金公主懂事时起,她就把自己当成了杨俊的女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和亲公主,要出塞嫁给食膻卧毡的突厥可汗,在戈壁荒滩上度过一生。
车队两旁吹奏着胡笳和羌笛,悠悠胡乐,越发让她心境变得悲凉。
前来求婚的佗钵可汗年近七旬,居然能厚着脸皮向刚刚成年的大周公主求婚,千金公主甚至怀疑,这件事背后有杨坚夫人独孤伽罗的推手。
这次的迎亲副使长孙晟,本是杨坚的部属亲信,常年来往于漠北和长安,是两国间的使臣,说不定是他极力向突厥可汗游说,才让佗钵可汗指名道姓地要娶自己为王后。亲事定下不久,佗钵可汗老迈不堪,上个月一病不起,命归黄泉,又是杨坚上奏章,让自己嫁给佗钵可汗之子沙钵略可汗。
一向对妻子言听计从的杨坚,这么热心地关注自己的婚事,多半就是出于独孤伽罗的指使吧?
那个人到中年仍然美貌端庄的女人,曾几何时,在自己的心里,她就是个温蔼可亲的亲人、内外兼修的贤母,在年少的梦中,千金公主甚至还想象过自己与杨俊能牵着一对同样可爱的儿女,站在当年的花树下,出现在独孤伽罗慈祥关切的目光中,亲亲热热地喊她一声“娘”。
而独孤伽罗却无情地拆散了千金公主和杨俊,前天夜里,杨俊最后一次与她相见时,痛哭流涕地说,随国公夫人绝不肯答应二人婚事,哪怕他以死相逼,独孤伽罗也没有松口。
原来她当年的承诺和疼爱全是假的,全是欺骗和伪装,她是长安城里有名的仁者,常常抚孤问贫,见到路边有人被行刑都会坠泪,她精通佛理、每年布施无数,可却独独对千金公主如此残忍狠心,莫非就因为她姓的是宇文吗?
千金公主曾听姑母说过,独孤伽罗的父亲当年效力于自己的祖父宇文泰帐下,建下不世之功,最后却受冤惨死、家破人亡,可那是奸臣宇文护办的事,周武帝宇文邕不是为独孤公平反了吗?还把独孤家的几个儿子都任用为将军。为什么随国公夫人要把上代的仇记得这么久,甚至记到了自己身上?自己的血缘难道是与生俱来的罪愆吗?
车行十余里,来到龙首原下,千金公主不经意地抬眼望去,却见高高的坡顶上,有个人只身匹马,怔立风中,眺望着车驾的来处。
从他厚实的肩背、纤细的腰身,还有那件她亲自裁剪缝绣的蓝袍上,千金公主一下子就看出那人是杨俊。
明明自幼相识相知,明明两人深情早种,明明可以厮守终生、白发偕老,明明二人宁死也不甘分离,却因了独孤伽罗心底对宇文家的敌意,狠心要斩断二人缘分,让二人从此坠入暗不见天日的深渊。
独孤伽罗自己与杨坚夫妻恩爱,却为何不能让儿子也拥有那样的幸福?
千金公主实在是不能明白她,车驾又前行一里多路,驻马高坡的杨俊突然一提缰绳,驱马狂奔过来,拦在了迎亲车驾的前面。
长孙晟拍马而出,举起手中长槊,横在车队之前,喝问道:“杨将军,公主出塞和亲,你何故要拦住去路?突厥使臣与大周使臣全都在此,望杨将军自重,勿扰公主。”
杨俊脸庞之畔,犹有尚未风干的泪水,道:“我不会打扰她,长孙将军,你让公主与我最后见一面,我有话要说。”
长孙晟并不退让,道:“公主已受沙钵略可汗之聘,虽未成亲,如今也已身为突厥王后、沙钵略可汗的可贺敦,与你份属君臣、尊卑有别。杨将军,往事已杳,你放下旧情旧怨,早日释怀吧!”
杨俊缓缓摘下头顶的纱冠,露出新剃去长发的锃亮秃顶,黯然道:“我昨日已在左冯翊寺落发为僧,长孙将军,今日的杨俊,已是世外之人,绝无情思绮念,可前尘旧爱,贫僧也要一一了断。”
长孙晟见他痴情如此,又绝望如此,竟因婚事不谐出家为僧,心下不禁生几分同情,收回大槊,轻轻一挥手,转身拨马离去。
迎亲车队已停,杨俊翻身下马,走到饰满金玉的六马安车前,隔帘垂泪道:“若眉,不是阿祗有心要负公主深情,实是阿祗有心无力、身不由己,愿公主此去塞外,善自珍重,今后与可汗夫妻恩爱,安享尊荣。阿祗今生辜负公主,无面目再存活于世,又不能自决以伤父母怀抱,只能剃度出家,从此了尽尘缘、四海飘零。”
千金公主已哭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哽咽道:“阿祗,你万勿如此,你已尽力挽回,想尽了办法。我不怪你,我只恨自己身为宇文家的女儿,命中注定与你无缘,却偏偏痴心妄想,想要嫁入杨家,相夫教子一生……可惜天不从人愿……”
千金公主掀开车帘,露出一张同样满是泪迹的美丽脸庞,哭着劝道:“阿祗,你不要出家当和尚,你好好在长安城活着,好好娶妻生子,建功立业。就算我在塞外,就算我住在突厥人的帐篷里,我心里也会安然,如果你非要执意自伤,我只会永远为你牵肠挂肚,永远生活在痛苦和追悔之中。阿祗,就算为了我,你也要忘了我,开心地活着。”
杨俊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每日执念、相思不已的酸楚,是否永远都不能平息?眼前这张魂牵梦系的面庞,这个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女人,自己却只能眼睁睁望着她远嫁,投入突厥人的怀抱……
千金公主拿出手中绢帕,探出窗外,轻轻为杨俊擦干净眼泪,勉强笑道:“阿祗不哭,我也不哭,既是天意如此,我们便应该笑着分别。昔日情,往时意,种种美好,永藏我心。阿祗,哪怕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忘不了你给过我的温柔和深情。我不恨随国公夫人,她自幼待我如母,还生养了我深爱过的阿祗,可她放不下心底的父仇,这怪不了她……要怪,就怪我祖父宇文泰,他太恋权位、背信弃义、对不住独孤家!”
杨俊抓着她的手,呜咽得说不出话来,千金公主一眼望见他衣服肩头绽开了个口子,笑道:“这还是两年前你过生日,我花了三个晚上给你做的衣裳,旧成这样,你还肯穿着,来,阿祗,姐姐最后一次给你缝补衣裳。”
她命人拿过针线来,就在杨俊肩头细心织补着绽口,针行细细,织痕浅浅,却是她最后的留念与诀别。
从来没有一个和亲公主重返过长安城,今日之后,是为永诀。千金公主情难自禁的眼泪,一滴滴打湿了杨俊肩头的衣裳。
长孙晟悄悄背过身去,擦掉自己眼角的一滴眼泪。
他来往关塞多年,意志如铁,是一条见泰山崩于眼前也不会变色的硬汉,杨坚这次派他当和亲副使,就是因为他孔武有力又深沉稳重,可以震慑突厥人,可此时,他望着面前这对璧人的心碎,也不禁感到酸楚。
这两个面目如画的小儿女,如此相配,又如此深情,为什么随国公夫人要活生生拆开他们,让他们从此走向茫然不可知的命运,从此在这世上与心爱的人永别?
果然像郑译预言的那样,疯狂透支身体的宇文赟,没能活过大象二年(公元580年)的夏天。
天元大皇帝宇文赟在夜宴上忽然一头栽倒,惊慌失措的妃嫔们将他扶起来时,只见宇文赟鼻歪口斜、嘴角流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一双酒色过度的眼珠还能痛苦地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