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出兵突厥前,独孤公就大力反对,但父皇仍坚持派兵出塞,独孤公既然心存不战之志,这无功而返……”杨广故意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自己富有煽惑力的说辞。
从小时候起,杨广就不喜欢高颎,高颎的眼神看起来那样锐利而富洞察力,似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能被他瞧出后面藏着的企图,谁能喜欢这种先知模样的臣子?
而且,多年来,高颎一直倾力帮扶着杨勇,从没对自己报以颜色。
当年平陈时,杨广身为三军统帅,仅仅想留下张丽华一条性命,也被高颎无情地拒绝了,他竟然杀了那个世间少有的绝色女子,让杨广足足心痛郁闷了几个月。
像这样的臣下,就算他再正直再有才能也不行,何况,高颎帮着杨勇,多半还是看在了儿女亲家的情分上,哪里就称得上刚直了?
伽罗沉默不语,心下却十分同意杨广的看法。
高颎的确曾在朝议时力拒出兵,听汉王杨谅说,高颎在塞外行军时,每天走不到五十里,行军这样缓慢,突厥自然有充足的时间做好战备,当年卫青和霍去病之所以能大败匈奴,就是仗着一个轻车简从、日夜急行军……高颎却会说什么时势已移、只有稳扎稳打才是平胡之道,真是荒谬。
杨广小心地察看着伽罗的神情,他知道,仅凭出塞无功这一点,他还无法动摇高颎在母后心目中的地位,高颎这几十年来为大隋建下的功劳实在是太多了,多得令杨坚和伽罗怎么赏赐他都不为过。
因此杨广沉默片刻后,又开口说道:“说起来,独孤公的这份才干也还是难得。母后,去年父皇离宫出走,独孤公和杨素同时追上了父皇,父皇落泪不止,说他在宫中行止不得自由,不管杨素如何劝,父皇都不肯回宫,倒还是独孤公最懂父皇的心,只说了一句话,便令父皇回心转意。”
哦?这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高颎不是说杨坚那天并没有什么异常,见了两个追赶来的宰相,就跟着回宫了么?那天晚上,在文思殿的酒宴上,伽罗与杨坚都没有再提旧事,互相客气得有些过分,就像是两个陌生人。
“他是怎么劝你父皇的?”伽罗若不经意地问道。
“独孤公说……陛下岂能以一妇人而轻天下?”杨广低头答道。
他从眼角观察着母亲的表情,天知道,自己并没有篡改高颎的原话,恐怕就是高颎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天他所说的“一妇人”,到底是尉迟绿萼这种微不足道的侍女,还是独孤伽罗这位隔屏听政二十年的皇后。
“一妇人?”伽罗终于双眉倒竖了,她笑得有点古怪,“岂能以一妇人而轻天下?呵,独孤公说得真好,难怪你父皇一听便不生气了……”
将近正午,浩荡的春风在殿外潮涌般鼓动着、流漾着,伽罗忽地想起了高颎在那夜的表白,是,他说章姬长得很像她,也许,相貌与年轻时的伽罗酷似、却既不读书又无野心的章姬,才是他心中最完美的女人罢?自己和高颎认识了一辈子,直到今天,她才算领教了深藏在高颎心底的轻蔑和嘲笑。
一妇人……自己这个妇人,已经做了令须眉男儿都要自愧莫及的大事,却仍然会得到这平淡无奇的字眼下隐藏着的蔑视!
就凭着杨坚这个相貌威严、才干平平的男人,他能够夺取北周的天下,能够一统分崩三百年的神州么?
号称有“辅国之才”的高颎,不靠了她当年的大力举荐,和这些年的另眼相看,只怕早成了皓首穷经的腐儒、老死幕下的清客,如何能这样登堂入阁、成为令天下男儿羡慕崇敬的一代名相?又如何能一酬怀抱,建下这份永志青史的功名事业?
“一妇人”,这就是高颎给自己的回报,这就是一向谨小慎微、善于自我掩饰的高颎对独孤伽罗的真实看法。
杨广注意到伽罗的手指微颤,对于一向镇定从容的母后,这代表着怎样的怒气,他不能了解。
杨广并不打算刺激自己的母后,但他却不能不撼动高颎在母后心中的地位,高颎一日不除,杨广就一日不能入主东宫,而母后和高颎长达五十多年的情谊,岂是容易消散的?
杨广所不知道的是,此刻,倚在殿窗前的伽罗,心底感受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巨大无边的悲凉。
她青春时代的最后一抹亮色,就这样淡去了……人生还有多少东西禁得起风雨和岁月消磨?
去仁寿宫的车驾已经备好,陪行的李圆通也在宫门前等候了,杨坚却默默地回过头来,注视着独坐在灯影深处的伽罗。
“朕……明天就回来。”他明了她的痛苦,但这一切能怪他么?几十年来,他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回,来日无多,伽罗,你应该最知道我的寂寞。
伽罗动也没动,她似乎麻木了,这满宫的幢幢黑影,是她最忠实的老友。
等杨坚离开,她打算再读上半卷经,这半年里,萧太医不知道进过多少方子了,却没有一种药能够挽救她的衰弱和疲倦,她真是倦了,在这个人来人往的熙攘世间,她经历得太多,得失得太多,已经再也感觉不到悲喜。
伽罗孤坐在暗处的模样,令杨坚更觉压抑,他几乎是逃一般想离开大兴宫这个树影深密、气氛幽静的地方。
宣华夫人正在城外的仁寿宫里等着他,她刚刚为他生下一个甜净可爱的女儿,睫毛深长,脸上带着两个深深的酒涡,那明媚的模样,不笑都令人心醉。
孝顺的杨广,还为这出生不久的小公主送来了黄金打制的骆驼、马羊等物,今天,杨坚打算去和这幼小的女儿好好亲热亲热,再精心给她起个名字,宣华夫人曾温柔地说,她一切都听杨坚的,不管起什么名字都好。
“皇上不必为臣妾担心,臣妾只是这几天睡得不好,休息半日便会没事的。”伽罗平静地站起身,转身离开了杨坚有些紧张的视线。
见她这样大方,不在乎自己去探视宣华夫人母女,杨坚反而踌躇起来。伽罗是真的想开了,不再嫉妒了呢?还是根本放弃了自己?
又或者她并不真的在乎自己的背叛?
也许是恨伽罗对尉迟绿萼下手太毒辣,杨坚这一年来和伽罗已经不像过去那样无话不谈,两人之间保留着一种看不见的距离感。
可看了伽罗此刻静静离去的瘦削背影,看着那背影上的苍老气息,杨坚又不禁有些感伤,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他默默离开了大兴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