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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塔里甫的割礼(第1页)

木塔里甫是我在库车认识的第一个维吾尔族朋友,在县电视台工作,汉语讲得很好。一起混熟了,有时喝点酒不免谈到男人女人,谈生活的快乐与满足,也谈到死亡,只是随口说几句。我和木塔里甫都年轻,有一大堆无聊时光需要那些无聊却轻松的话题去打发。男女是这种场合永谈不厌的主题,而且谈着谈着,总会落到具体的某个地方。

一次我问木塔里甫,割过礼的男人跟没割礼的男人是不是真的不一样。以前我听说男人割礼后那东西会长得长而壮实。我在乌鲁木齐大澡堂洗澡时,经常遇到割过礼的维吾尔族和回族男子,有意偷看几眼,那地方,除了毛多一些,也看不出有多长多壮实。木塔里甫却认为绝对不一样。没割礼前,木塔里甫说,那地方静悄悄的,好像一直在睡觉。割礼后没几天,就有动静了,活了,像只小兔子一样往前蹿了。我被木塔里甫的讲述吸引了,执意让他说说自己割礼时的情景。

是个秋天,木塔里甫说,门口的大桑树已经落掉一半叶子,早晨一醒来我就感觉到家里要有大事情了。院子里有洒水的声音,接着是父亲的说话声和他用那把大芨芨扫帚扫地的声音。昨晚上也许刮风了,桑叶、葡萄叶又落了金黄的一地。母亲推门进来,穿着一身过节才穿的漂亮衣服,她给我也换了一身新衣服,帮我洗净脸,戴上小花帽,然后拍着我的脸蛋说,孩子,你已经七岁了,该给你割礼了。

这之前我也知道一点关于割礼的事,老师讲没讲过记不清了。在班上经常有男同学请假,说是“割礼”了。我们似懂非懂的。因为割礼一般在五至八岁期间,有的同学早割了,有的会晚一些。待割礼的同学回来,我们总要想办法让他掏出来看看,到底割成啥样了。问他疼不疼,怎么割的。从那时我就知道自己迟早也会有这一天。

家里逐渐来了许多人,连几十里外的乡下亲戚也来了。父亲宰了一只羊,正忙着煮肉做抓饭,母亲进进出出招呼客人。还请了三个唱木卡姆的艺人,在葡萄架下的大炕上放声弹唱。他们的歌声把葡萄叶子都震落了。架上垂挂的几大串葡萄分外引人注目。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母亲为给我过割礼,特意留的几串又大又红的葡萄。一般在这个季节,葡萄早摘完该下秧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把我领到里屋,炕上坐着几个老年人,都笑眯眯地望着我。有一个长胡子阿訇,端坐在中间,母亲把我带到他面前,行过礼。阿訇摸摸我的头,很轻松地说笑两句,让我脱掉裤子。我有点害羞,忸怩几下,还是脱了。阿訇一手托起我的小东西,捋了几下,浇水清洗了一番,嘴里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其他人都静悄悄的。阿訇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磨得发亮的小铜钱,把捋得细长的包皮从铜钱中间的方孔穿过去,又捏住捻和捋,那地方木木的,都快没感觉了。这时有人从外面提进一只坎土曼,上面是烧得发烫的干净细沙。父亲蹲在旁边剥一只煮熟的鸡蛋。母亲不知到哪去了,我转过头找母亲,见房子里只剩下男人。我紧张地盯着阿訇的手,腿也有点颤。就听阿訇说,小东西还没长熟,今天不割了。我心里一轻松,阿訇又说,快看,天上飞过一只老鹰。我一仰头,只觉下身一阵生疼,低头看时,铜钱已落在地上,我的小东西上全是血,我哇的一声,嘴刚张大,还没哭出声,父亲的熟鸡蛋已塞到我嘴里。阿訇往我的伤口处敷棉花灰,然后撒上烧烫的细沙,血渐渐就不流了,我嘴里的熟鸡蛋也嚼咽下去了一半。这时外面的弹唱突然高亢起来,他们已在院子里跳起买西来甫。

我看着阿訇把割下来的一圈包皮套在一根木棍儿头上,让我父亲拿出去插在墙上。阿訇让我到远远的地方去撒尿,我不知道啥意思,还是去了,一直走到库车河边,对着河水撒了一泡尿。回来时抓饭和煮羊肉都已端上桌子。木卡姆弹唱还在继续,我知道吃喝过后,人们还会跳更加疯狂的买西来甫。这都是因为我,我割掉一小块包皮,给人们带来这么多快乐。

以后一段时间,我天天看着插在墙上的那根木棍。套在上面的一小圈包皮渐渐变了颜色,终于有一天,那一小圈包皮不见了,或许让鸟吃了,或许被风吹走了。只有木棍插在那里,我经过时还会抬头看一眼那根插在墙上的木棍。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消炎措施落后,割礼后最怕龟头发炎。所以割下来的包皮不能扔到肮脏处,连撒尿也要到远远的没有人的地方去。这是讲究。还有,割礼时母亲不能看见,不然以后儿媳妇会经常和婆婆吵架。木塔里甫说。

那个秋天的早晨之后,木塔里甫跟我就不一样了。他被割了一下,就像板在僵土中的一棵幼芽,被人松了一下土。按他的说法,那长势就跟“兔子一样往前蹿”了,但我仍旧不清楚不一样到什么程度。他以后的生活,又是怎样一种我无法体验的快乐与幸福。真想和木塔里甫比一比,却又说不出口。要是小时候就认识,肯定会掏出来比一比的。我小的时候——木塔里甫割礼的那个秋天我在干什么呢,我一样长大了。没被“松土”也一样长长长壮实了。可是,我和木塔里甫的区别究竟在哪儿呢。

木塔里甫与我同龄,四十岁的样子,正是享受人生快乐的大好时期。我也是。我们的快乐与幸福应该是一样的吧,我想,不会因为我少“割”了一下就会少一些快乐吧。等到六十岁或七十岁时,我再跟木塔里甫好好地谈谈人生,男人、女人,当然,最重要的是谈谈死亡。那时我们俩都离死亡不远了。死后我入坟墓,他进麻扎,必定埋不到一块地方,但必定埋在同一片大地上。我们的子孙还会在埋葬我们的土地上面对我们曾经面对的一切。无论他们怎样生活,我和木塔里甫的区别,会在最后时刻显得绝对而彻底。事实就这样简单,那个遥远秋天的早晨一过,我们的生和死,都完全的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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