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另一边面孔的不是软玉温香的嘴唇而是纸笔。季恒瘪瘪嘴,心里头连说姐姐小气,嘴角却挂着收不拢的笑意。轻蘸姐姐磨好的墨,手上不停在纸上画个香炉,涂黑其他部分当是香灰,之后做了个扫地的动作。
季清遥略一思量,便已领悟季恒这苦工样是怎么来的。佛道善幻术,称量的是季恒的心境,此事不可说破,一说破便有了应对法门。说是惩罚磨练,明空对季恒不可谓不负责任,说得倒也不错,临阵对敌之际,需季恒自行了悟。
而季恒眼巴巴望着她,双目如波光湖水,懵懂憧憬,像极了七雾谷里撞入刀口的獐子小鹿。她稍加斟酌后道:“禅宗五祖老迈之时,把弟子召到跟前,命他们写偈子,道是谁写得好,谁写得了悟佛意,他便将衣钵传给他,立他为六祖。五祖门下最出色的徒弟神秀写了一句:身似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另一个打杂的慧能则写: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只能说到这里,此中区别,你自己去想。想不明白不要紧,多想几日便明白了。明日问问你那明空仙师,杂役差事要如何。”
禅宗讲求慧根,求顿悟,力求明心见性,要季恒这个毫无灵性慧根的凡夫俗子去感悟佛语偈子,实在难为。一连数日,季恒抓耳挠腮,只以蛮力对抗,无论香灰尘埃,在她的灵压之下统统化为虚无。
虽则灵元有限,但剩下的香灰逐日减少。到第七日,大殿之内的香灰只有第二日的一半,要说在短短数日之内灵基扩充,灵元日益增长,季恒不信自己有这本事。即便她不似首日那般乱搞,任由香灰扩散,香灰却还是在源源不断落下的。剩下的少,只可能是香灰落下的数量减少。
香灰掉落的数量和什么有关呢?
次日,季恒坐在香炉前的蒲团上,注视着眼前的信香,凝神细思。想到姐姐说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似有所觉。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她像是在这里,又像是在别处,仿佛听到书院放学后大家嬉笑打闹,又仿佛闻到了大饭堂几百年如一日的灵食气味。
眼见信香成灰,寂然落下,季恒猛然惊醒,一转眼的功夫已是午时时分。
两个时辰过去,香灰只有方才落地的那一摊。
若非受止语限制,季恒真个要喊出声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纷乱心绪好比香灰,念头烦乱,香灰簌簌落下,心中澄明,灰不下落。
一念不起,一尘不染。
想通此节,季恒情不自禁翻了几个跟头,无声大笑。兴奋癫狂之际,几捧香灰落下,她不过略扫一眼,全然不以为意。
无论佛与道,修形在次,修心修神为要。
然而她虽想明白香灰的关窍,真正要做到抱元守一,专气致柔,荡除尘垢,洞彻内心,尚需一段不短的时日。(1)
在剩下的时间里,季恒尽力不胡思乱想,收束如野马脱缰般的思绪,到晚间收功之际,大殿内所剩香灰比之昨日减少许多。
明空欣慰颔首,面上却是不显,极为冷淡的摆手让季恒自行离去。旁人无法出声多半规矩老实,此人无法出声不耽误搞出新花样。她自己则和平日一样,坐在观音掌托上等月升星展。
一连数日,数今日最为畅快,明明她有所进益,明空却一字不提,季恒哪肯就此离开。尤其捕捉到明空眼中转瞬即逝的赞许与笑意,知道明空仙师并不是真的嫌弃自己。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嘛。
自打学会御气之术,要一口气飞上观音手掌有难度,但是连飞带爬个对她来说不成问题。
季恒爬到观音掌上,托着下巴蹲在明空身旁,学她样子向外看去,还大声叹气。
止语咒不许她说话,但没禁止她叹气呀,能发的声音得充分发挥。
大凡叹息,发乎于心,季恒这一叹听在明空的耳朵里颇有些无中生有强说愁的意味,她方才正想到叶吟,便随口问道:“这几日见着叶吟了?”
季恒摇头,没法告诉她,叶吟乃是内院翘楚,核心弟子,哪是她们普通弟子想见便能见到的。
“倘若来日……哎,罢了。去去去,回去见你姐姐去,来我这歪缠什么。”这回明空没用灵力将她推出,只随意摆手,不想搭理的意思十分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