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总是摇摇晃晃的,有长老少年的样子,伏案摆弄草药,侧脸与薛华重合在一起,专注的神情那么相似。他毫无征兆得转过脸来对自己笑着说“殿下,该喝药了”。声音极轻柔,不像男声,更像女声。转而眼前模糊的房间布置变得清晰起来,陈列的器物素净而典雅,向暖从没见过这里却觉得异常熟悉,她抬头看到房梁上的镂空雕刻纹路,和地海断桥上的如出一辙。一阵空灵的吟唱声隐约从外面传来,向暖着魔般下床走出房间。出了房间,门前是一条宽阔而静谧的河流,河水清澈见底,没有一条鱼,河床铺满黑色石头。向暖走近些,从河水的倒影里看到自己穿着十分华贵的衣服,头上有镶满钻石的发饰,打扮完全不像自己。她伸手摸着自己的面颊,确信倒影里真的是自己,而自己的身边竟然还立着一个长发乌黑及膝的女人。那女人穿着地海常见的素白布衣,正举起一只手朝自己伸过来。向暖惊骇得转头看过去,却是空无一人,而那悠悠的吟唱声又再次响起。在向暖身后,是一片墓地,穿着素白衣衫的女人正赤脚靠坐在一个没有碑文的坟墓旁低着头吟唱。她似乎感知到向暖的存在,忽而抬起头来,向暖看到一双从未见过的幽蓝深邃的眼睛像火焰一样正熊熊燃烧。
向暖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极为狭窄的空间,全身已经被汗浸透。身边有很多像她们一样的孩子,有些甚至比她们还小。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瞪着恐惧呆滞的双眼,挤挤巴巴被塞在这里。雪夜就在她身边,还在睡着,向暖动脚轻轻踢了踢她。
“让她睡一下吧。”她俩对面一个女孩儿细声说道:“她晕船吐了好几次,睡着了说不定会好些。”
“我们在船上?”向暖问道,难怪从刚刚就觉得摇摇晃晃的。
“应该快到了,已经走了很久了。”女孩面无表情地幽幽说道。
向暖还想问点什么,船舱里本就昏暗的灯光却在这时伴随着船体的摇晃频繁闪烁了几下最后彻底熄灭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向暖的心一瞬被惊愕捕获,她清楚地看到无数双梦里那种幽蓝火焰的眼睛此刻正带着饿鬼扑食般的饥渴齐齐看向自己,是同在船舱里的那些孩子的眼睛。那些眼睛里根本没有别的,所有人仿佛商量好一样,全都紧紧盯着她一人。此刻她如同透明,毫无保留得暴露在无数灼热的视线中,无处遁形。黑漆漆的船舱内,一团团幽蓝如同地狱鬼火。
恶灵!!!!!
向暖几乎是吼叫出来的,那是闪过她脑海的第一个念头,那些骇人的深蓝色眼睛和花绪帝国传说里吸人骨髓的远古妖魔如出一辙。
眨眼的功夫,船舱重又恢复光亮。向暖定睛看去,所有人还是那样呆滞无神,船舱里并无异样,照旧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似乎没有人在意灯光是否熄灭过,自己刚刚的叫喊也像完全没发生过。向暖安慰自己一定是因为太紧张才出现精神错乱,她开始怀疑眼前的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是梦就好了,醒来发现自己就在地海,从未离开过。向暖闭上眼不敢再看,蜷缩起身体将头轻轻靠在雪夜肩上。
“向暖,不要怕。”是雪夜的声音。
“你醒了!”向暖又惊又喜。
雪夜伸手将向暖的脑袋按回自己肩膀上,说道:“且看看他们带我们去哪儿,出去再想办法。”
“好。”向暖重新闭上眼,心里踏实了许多。
“是音坊主人……把我们弄到这儿的?”
“他在水里下了药,我晕过去之前听到有人叫他‘闻大人’。”
雪夜没有再说话。
过了不久,随着钝重的撞击感,船大概靠岸了。船舱的木门被粗鲁得扇向一边,露出外面久违的耀眼光亮。向暖雪夜跟着前面的人陆续钻出船舱,伸展开身体呼吸到新鲜空气,总算缓解了忍耐至今的窒息感。靠岸的地方根本没什么正儿八经的海港,雪夜向暖不知道她们已经被运送到远离大陆的一座海岛。从船舱出来的孩子都排成一队,有几个人正引导她们向岛内走去,两侧一直有人看得很紧,不容易逃脱。曲折穿过茂密的植被,前面是个山洞口,孩子们在洞口都被依次牢牢铐住手脚才能进去,看不清洞口里面的样子。
雪夜回头给向暖递了个眼色,向暖会意。要动手了。眼看她俩走到山洞口,向暖咽了口唾沫,感觉嗓子里干的冒烟。
“把手伸出来!”洞口的看守示意雪夜伸出双手,雪夜表面乖乖听话,但是,就在要铐住她的瞬间,那个看守猛地飞出去几丈远,后背重重摔在岩石上。这突发情形在队伍里引起不小的骚动,另一边的看守见状冲了过来。雪夜一个凌厉眼神看过去,平地起了一阵风,那人的半个胳膊顷刻间血肉模糊得飞了出去。他本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伤口处喷涌而出大量血液,才鬼哭狼嚎得倒在地上。
“走!”雪夜拉起向暖就跑,边跑边喊:“快!大家快跑啊!”
也不知其他人是一时间慌了神没反应过来,还是真的认命了不想逃。洞口最近的两个看守被打倒在地,却只有雪夜向暖两个人急冲冲地往树林里逃,其他人就算没被铐住也只是原地站着,动也不动。
雪夜没跑出两步远,肩膀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拉回去。她撒开向暖,转身一拳打过去,不料却被那人稳稳接住攥在手心。向暖认出抓住雪夜的正是那个和音坊主人接头带走她们的人。只见那人动作麻利极了,顺势捏住雪夜另一只手交叠在一起,然后一根锋利的铁棍一下刺穿了雪夜手背,固定住她的双手。向暖看到雪夜双手被刺穿的瞬间感到一股钻心剧痛电击般传遍全身,可是雪夜却没有发出一声叫喊。鲜血汩汩流淌出来,顺着扎在雪夜手上的铁棍滴落。
“想不到竟是雪皇人?”那人狠狠拽着铁棍一拉,雪夜整个身体都被带了过去。
“我本来不用这样也能制住你的御风之术,但是你把我的两个手下搞成这样,我也是不得已。”
“就算呜……制住我的御风之术又如何,你以为这样就完了?”
说罢雪夜开始不顾一切得放声吟唱,这次她的吟唱声曲折刺耳,像是痛苦的呻吟,又像是绝命的呼喊。唯有这曲调向暖记得长老千叮咛万嘱咐只有在十万火急的时候才可以拿来用。吟唱是良药也是毒药,与天地和声共鸣,可救人亦可杀人。这曲调正是要人性命的后者。长老教会她们,却从未希冀有真正发动这吟唱之力的一天。日光闪烁、草木摇曳、鸟鸣四起,一滴晶莹剔透的汗珠从向暖额头划过面颊,她在雪夜嘶吼般的吟唱声里穷尽想象描画着眼前这些陌生人当场暴毙的景象。
然而这一次,天地万物并没有呼应雪夜拼尽全力的吟唱,那些人竟然好端端站在原地,周围景象也没有明显变化。雪夜没有停下来,还在声嘶力竭得吟唱,却被一记响亮的耳光生硬的打断了。接着雪夜的下巴被一只大手捏住,被动得抬了起来,半边脸上浮现一个鲜红手印。
“真是吓坏我了呢。”捏住雪夜下巴的男人凑近了看着她,阴阳怪气道:“可以御风,还会吟唱!”
没有用?吟唱之力竟然没起作用?怎么会这样?向暖和雪夜都愣住了。虽说雪夜吟唱的时间很短,但这是蕴含巨大能量的曲调,如果是在地海这样吟唱就算只有一瞬也早就山崩地裂电闪雷鸣了。如果连这样的吟唱都没有用,那也就意味着……
“不要,放开我!救命啊!救命!”雪夜挣扎着大喊起来,她们已无计可施。
向暖默默得看着雪夜被打得半死,恐惧感密密麻麻爬上心头。迄今为止她们凭什么以为地海之外并无危险,她们终究只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向暖吓得一动不动,泪水怔怔夺眶而出。
雪夜伤痕累累得被甩在向暖身上,向暖抬头看了看面前孔武有力的怪物看守,认命地搀扶着雪夜向那个黑洞洞的魔窟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