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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第3页)

“我们都快要退休了,人家哪里会借给我们?”妈妈呼吸一滞,紧张地看向他,“你不会要抵押房子吧?”

池岩的喉结滚了滚,没有答话。

她得到了答案,嘴角不受控地向下压去,胸膛开始起伏,紧紧咬住下唇,最后还是压抑不住,用被角掩面,小声地啜泣。

我和爸爸安慰她说房子只是暂时抵押给银行,我和哥哥努力几年,还上钱就能拿回房子了。

“那要太多钱了,你们哪里赚得过来?”妈妈抽抽噎噎地说。

我告诉她一家人在一起才是家,再不济我们还可以租房子住,又不是要流落街头了。现在都流行租房,你看我和我哥就住得很舒服。

她听不进去,泪腺如无法关闭的水龙头,眼泪顺着脸颊一道道往下淌,央求我们不要卖掉房子。那是她和池岩结婚以来就在住的房子,那是我和哥哥长大的地方,那是她的家。

一旁的池易暄一直一言不发,这时却突然开口:

“不卖房,那你想要怎么样?你不想治了?”

妈妈立即噤声,安慰的话卡在我的喉咙口挤不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见池易暄对她发脾气。

他红了眼眶,用力克制住颤抖的声线,“姨妈们努力凑钱,隔天就来看你;爸爸辞了职,每天往返医院,没说过辛苦。”他的呼吸猛然颤动两下,好像胸口挨了一记重拳,“白意现在……”

我去握他的手。别说了,哥,别说了。

他的手掌在颤抖,肩膀耸起又压低。复杂的情绪将他的脸染变了色,悲伤与愤怒掺杂在一块,挤出欲滴的眼眶。

他在沉默中背过身,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

妈妈不再哭泣了,头低低垂下,像个做错事了的小孩。

池岩拿过纸巾为她把泪痕擦干。我追出病房,看到我哥立在走廊尽头的窗口前。

我走到他身边,与他肩并着肩,然后将我的手顺进他的口袋,握住他藏在里面的手心,与他十指相扣。

我捏了捏他的手背,过了一会儿他也握住了我。

南方的碎雪像云朵抖落的头皮屑,落在窗台上,没一会儿就化了。

“我们不会卖掉房子的。”池易暄突然开口,信誓旦旦,目视前方的眼一眨不眨。

“好。”我说,停顿一会儿后重复道,“好。”

·

池易暄向妈妈发过脾气以后,就像以前她向我们发完脾气一样,不乐意说话,只是闷声干活,他虽然不去看她,手上却在为她削着苹果。还是妈妈先破冰,她使劲向我使眼色,我没看懂。她努了努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瞄了哥哥一眼,开口道:

“白意,你不是最会照相了吗?你来给我照一张吧?”

我听话地拿起单反,将镜头对准她,妈妈立即瞪了我一眼,摆摆手让我先停一下。

“我一个人拍好孤单啊,拍出来不好看。”

这回我终于听懂了,立马去叫窗边的哥哥:“哥,你去和妈妈拍一张吧。”

池易暄听闻放下手里的苹果,走到距床边一步远的位置停住。

“太远啦,都照不进来。”妈妈不满地叫道,向床边倾斜身体,拽过池易暄的手臂紧紧地挽住,像抱住桉树的考拉一样缠住他,“好啦,你拍吧。”

我点点头,将相机拿高,贴到眼前。

镜头中,池易暄斜过眼偷看了她一眼,然后朝她的方向探出半步,现在他的大腿都贴到病床了,没法再靠近了。

我按下快门,定格下这一刻,消瘦的妈妈亲昵地揽着他的手臂,幸福要从眯起的眼角里漫溢出来,而她身边略显局促的池易暄,脸上终于带了点笑。

妈妈是我们世界上最亲的人,然而每每面对她的好意时,池易暄都表现出不安。小时候我问妈妈为什么他总是这么怪?她将食指比在唇前:那是哥哥的心事,我们不要去问。

很久之后池易暄才告诉我,他的亲生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走了。以前都是池岩骑自行车送他上下学,风雨无阻,那天母亲却亲自将他送到幼儿园,陪他走到了班级门口,她甚至还在离开之前往他手心里放了一块水果糖。

池易暄说那是他最高兴的一天,其他小朋友总是嘲笑他没有妈妈,那之后就没有人再这么说了。

然而那一天她没有将自行车骑回家。过人的洞察力对孩童来说是一种诅咒,他意识到那是他与生母的最后一面。

妈妈生病以来,池易暄说他总是无法自控地回想起她为自己买菜时摔青的膝盖。听爸爸说那块不详的淤青很久之后才消退。深夜辗转反侧之际,他反复问我那是否是一种预示。如果我们再敏感一些,我们能够更早干预吗?这一切本可以避免吗?

那是人在自责时的自我折磨,可惜我们不能回到过去。

一块淤青足以打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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