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暂时推掉了所有的活,天天在家陪母亲。兰丽君偶然露一面,就匆匆离开了。哥哥笑着来催钱,我的意思是,不着急结婚,母亲的病倒是眼前的急事。和哥哥磨了半天牙,他说看病也得把钱集中起来由他统一支配。
母亲坚持不去医院,说自己在这老房子里住了六十多年,她要像父亲一样,老在这里,决不死在医院,我同意母亲的说法。
哥哥生气我和母亲的想法,说不拢,气哼哼地走了。
母亲经常犯迷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嫂子偶尔拿来一把葱、两根黄瓜,动手做她最拿手的葱花拌汤。她进门先看母亲一眼,就去厨房做饭,吃了饭坐下来,开始唠叨她打听来的兰丽君的情况。
“兄弟,这女娃子不敢要,亏你还给她买了衣服,送了佛珠。
八字还没一撇,买什么衣服嘛,老妈糊涂了你也糊涂了?嫂子不是拆你婚姻,这娃在石狮没干正经事。在你之前,她家里给她介绍了一个小伙子,是我同事的大儿子。兰丽君当时还在石狮,两家的家长都愿意让小伙子去石狮找她,意思是在一块儿打工好有个照应。可这兰丽君,一会儿说自己快回来了,一会儿又说去了深圳,花样百出,目的就是阻止小伙子去找她。你想想,兄弟,干了好事会怕人见吗?紧着宣传还嫌嘴少。干了难以见人的事,一双眼睛看见都嫌太多。因这兰丽君推三阻四,我同事起了疑心,推掉了这门亲事。人家不拾的粪,你拾回来,心里不憋屈吗?”
嫂子在学校工作,可能受环境影响,心思多,心眼怪,舌头长,除了想发财说是非和学生家长吵架外,基本没啥强项。说起兰丽君的私事,她的强项表现得特别明显,连迷糊的母亲都被她那长舌搅醒了。
“翠云,回去吧,老大进门吃不上热饭,又该怨你了。”母亲坐起来将头发往后理了理,神情大振,睡了许多天养足了精神似的,一揭被子,要下床来。她竟然真下来了,还一个人去了趟厕所。天神哪,妈妈这是怎么了?
嫂子低声说:“回光返照,不敢离人。”
这天晚上月亮挺好,佛珠那样圆,窗玻璃上蒙着淡黄的光。
母亲让撩起遮了半边窗户的布帘,说好久不见月亮了,看一眼多记些这神物的影子。她说父亲爱在月下抽烟,我小时候爱在月亮地里瞎跑,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老话。月亮移到中天了,她还没有一丝困乏,眼里的光,倒比月光还亮。
说到没话了,母亲右手伸进怀里,掏了半天,捏出来一颗珠子,放在我手里说:“拿好了,这是最后一颗。”
一挨手,我就知道是颗金珠,没有我做的佛珠饱满滑润,表面有涩手感,摸得出有一层不薄不厚的包浆。我还没揣摩透母亲的意思,她又说:“你奶奶娘家过去是富户,解放那阵子家破了,我进秦家门时,你奶奶给了一串金手链,有十一颗这样的珠子,一直藏着。五八年,你爷你奶,说不行很快就都死了。那年冬天冷得出奇,砖都冻裂了。你大伯提出让咱家另起炉灶,给我和你爸分了三十斤小麦、七十斤玉米和一面土窑。当时咱家住在曲江寒窑那边,日子可怜得和王宝钏一样。你叔叔当时还小,两道鼻涕常年挂在脸上,来咱家不是让我缝衣补裤就是蹭饭。分家时说好你大伯管你叔叔,可叔叔还是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东跑西窜的。你叔叔当时十三四岁,正是吃饭长身体的年龄,咱家穷得没有粮食,没办法,就把这串珠子拆开卖了一颗。到了你哥哥出生那年,正是大饥荒年月,家里没有一把米,你哥哥饿得哭都没了声,瘦成了南山的毛脸猴,为了活命,你爸悄悄去黑市上又卖了一颗。”
还没听过母亲说家史。她慢腾腾地说几句,歇一阵。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捻着金珠,心想这颗金珠做顶珠太小,做记子留却只有一颗,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我正在走神,母亲又说:“你爸是下放到区供销社食堂改造的右派,管你爸的干部常来家里谈话,为了你爸少受折磨,得好酒好肉招待,没办法,还卖过一颗。五六十年代那几年,咱家生活困难。当时我怀了你姐,等生下她来,我都快要死了,比现在的情形还糟糕,瘦得一口奶水都没有。你姐哭了,我就给她嘴上抹清水,眼看是活不成了,你外婆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一急,给你外婆一颗珠子,她颠着小脚偷偷托人卖了,这才从黑市上买了红糖和鸡蛋回来,救了你姐一命。没承想,三岁那年,你姐还是夭折了。你和你哥哥年龄相差大,除了你姐,在你前面妈妈还生过一个孩子,身体搞垮了,缓过多年,才生了你。我还是没有奶水,你爸想买一只羊用羊奶喂你,又卖了一颗。七七八八的事情几箩筐,都是靠这串珠子救活了一家人。卖来卖去,如今就剩下这一颗了,留给你,别让你哥嫂知道惹出是非来。往后,你掂量着过日子,不过,也不用害怕,天无绝人之路。只是你哥哥这么多年不知中了什么邪,眼睛只看得见钱,和家人情分都淡了。
不过你不惹他,他总不至于故意伤你。”
妈妈说得我心里酸酸的,眼睛都湿了。我让她休息,她说不困,口齿倒比往常利索。她又说我不小了,来这世上有年头了,既还了俗,就得见识女人,兰丽君表面忸怩,实际开朗,我和她处处关系也是好事。说到这,母亲哧地笑了。
这老太太还挺幽默,她清楚我知道她笑的意思。她又说秦家香火不旺,哥哥生了个女儿,天天还见不上面,眼看生儿子是指望不上了,往后我要有了媳妇,就抓紧生个儿子,她也就这点儿牵挂了。
“任务完成后去妈坟头上说一声。”母亲说得很轻松,我却着急起来。这事看似简单,要完成其实挺难。
天刚亮,哥哥拿着铺盖来了,进门就让我回黄庄去。母亲在哥哥进门前,兴奋点过了,又迷糊起来。哥哥住了下来,俨然是这座屋子的主人,随时发号施令。见我不愿离开,他说要开始给母亲准备后事。我说人还活着,准备后事不妥。哥哥说万事提前准备都没错。嫂子拿来了寿衣,哥哥说,人有气身体软和,先把寿衣穿上,免得身子凉了不好穿。我坚决反对,哪有给活人穿寿衣的!
母亲这时醒了,有气无力地说:“穿吧。”
我哭了,她说:“别哭,完成不了生儿子的事,也没啥,我儿活得自在就好。”
过了两天,母亲就去世了。
我哭得晕晕乎乎的,心想那天月夜她还和我说东道西,怎么说走就走了。我捏着金珠,咽喉像漏风的破风箱,呼哧呼哧地哭得停不下来,完全没有成年人的矜持。我尽量使劲儿哭,因为我不想把眼泪留给以后的日子,母亲让我自在活着,这会儿大哭特哭我觉得就很自在。
母亲的骨灰埋回了老家。所有事情办完,哥哥却住在母亲房里没走。他到处放话,说嫂子经常和他吵架,还是住在母亲这里清静,不回去了。
哥哥结婚二十九年来,吵架是他们婚姻生活的主要内容。哥哥在社会上有一帮狐朋狗友,他天天和他们黏在一起,嫂子讨厌他只顾朋友不顾家的做派,经常和他吵得昏天黑地。哥哥为避免吵架住在母亲家里,其实是好事情。
哥哥偷看我,眼神怪怪的。我搞不明白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就说:“那就住着吧,嫂子不会为吵架撵到这里来的。”
哥哥笑一笑,又斜眼瞟我,说:“兄弟说得有道理。”
哥哥刚住下来,我就接到了兰丽君让我去她家吃饭的电话。
母亲的事兰丽君尽到了一个准儿媳的责任,我很感激,甚至心里劝说自己娶她得了,嫂子捕风捉影的话不见得就是真的,再说,那是认识我之前的事情,管得了那么多吗?
兰丽君一个人在家,冰锅冷灶的也没做饭。她把自己画成了秦腔中的大花脸,软着声一个劲儿偎我,哪个男人扛得住女人主动,是不?我俩进展得正顺利时,她的电话却响了,惊出我一身汗。
她披上浴巾接电话,我听见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先笑了一阵,然后说想她。兰丽君乜我一眼,骂对方神经病,扔下电话说打错了。
我不认为是打错的,谁能这么好骗?心想难道真如嫂子说的,她是做皮肉生意惯了,改不掉水性杨花的性子?我觉得云里雾里,心里乱极了,一下子没了主意。好好过日子的想法,瞬间被这个电话摧毁了。
我笑了笑,默默离开了。她送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这人,肚……肚量太……太小。”
半年后,她带给我的龌龊感还没消除干净。
夏末时,我去摩天城附近给客户送金丝楠佩珠。在南三环4S店集中的天使路上,我看见兰丽君和一个秃顶老男人上了一辆DS试驾车。我自然不会过去打招呼,过路人一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