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左拐,她就不见了。我害怕起来,这么大的店,怎么看得住?我起身从床边慢慢向门口挪了几步,总担心山一样高的纸堆会倒下来,瞅着似乎摇摇晃晃的废品堆,我赶紧到了门口。门内右侧有一堆废铜烂铁,左侧有一个大磅秤和一把彩条布蒙成的躺椅。阳光斜斜地照在躺椅的扶手上,上面落满了苍蝇,我一走近,苍蝇哄地散开,一部分落在屋顶垂下来的电线上,一部分落在了墙面上。墙面黑油油地抹了猪油一样滑腻,苍蝇落上去似乎都能滑倒。贴在墙上的年画,是褪了色的财神和一大堆粘了苍蝇屎的金元宝。站在门口回头看这间屋子,它更像是放倒的大烟筒,四壁黑魆魆滑溜溜的,堆起来的废品就像是锈蚀了的烟灰。能隐隐看见屋子最深处的墙上,挂着各类炊具,有竹笼、炒锅、水瓢,还有红、黄、白、蓝等各色塑料绳和粗细不一的铁丝,这些东西隐在灰黑的深处,构成了一副副狰狞的嘴脸。
城里的街道比石川村的村街宽多了,街上一家挨一家全是店铺,路上的汽车比石川村的蚂蚁还多,人更是不少,走来走去的。
这些人很有意思,有的匆匆忙忙,有的闲散慢步,有的连背带挎好几个大包,流着汗蜗牛一样往前挪,有的空着手行走如飞,不知道他们都在忙什么。这条街是灰色的,门牌也是灰色的,蒙了一层土一样没有亮光,虽然能透出花花绿绿的底色,却总掩盖不住像石川村那样的荒凉感和穷酸相。爷爷说穷日子就像剩饭一样没有香味,只有冲鼻的酸味,这条街就有着剩饭一样的味道。
“女子,叫什么名?小……小什么……”翠姨像老矮子爷爷抽打的陀螺,又转回来了。
我不吭声,也不看她。
“你妈刚才叫你什么?”她手上还拿着那件十字绣,靠得近了,拉拉朝她叫起来。我快步走进了屋子的暗处,坐在小床上,盯着门口。她要是偷拿东西,我就让拉拉咬她。
门口跑进来一个男孩,八九岁模样,背着书包,很兴奋的样子问:“谁是小西?人在哪里?”他就是爸爸妈妈来城里后生的弟弟,叫昝丰。我出生后一直待在石川村老家,没进过城。昝丰正好与我相反,他出生后一直待在城里,很少回石川村。他两三岁时我在老家见过一次,那时他还小,现在已经跑得很快了,“小西,出来!我回来啦!”
我不动也不说话,拉拉“呜呜”着,很警惕地盯着昝丰。“狗!
妈,咱家哪来的小狗?”昝丰蹲下来“哟哟”地叫,拉拉就是不理他。
“小西,帮丰丰把书包拿下来。丰丰快上楼写作业去,饭好了叫你。你爸爸这死人,怎么还不回来?”妈妈进门时,手里提着一袋菜,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择起来。
我慢慢过去帮昝丰卸书包,问:“你上几年级?我上三年级了。”昝丰从口袋掏出一个绿鹦鹉棒棒糖,放在嘴边,伸出舌头一舔一舔的,和拉拉舔骨头一样,发出黏糊糊的刺啦声。“别动我!”昝丰把书包放在案板上,“我自己会放书包。”他回身又逗拉拉,拉拉就是不理他。“过来,过来给你吃糖。”拉拉盯着他,并不过去。我很满意拉拉的表现,摸摸它的头,这是我和拉拉约定好的,它表现好就摸它的头,表现不好就拧鼻子。它蹲在我脚边,看都不看昝丰一眼。
“狗叫啥名字?”没人理他,昝丰拿一片废纸扔拉拉,“妈,狗不理我!”
“上楼写作业去!不然别想看电视!”妈妈吼昝丰。他无趣地提着书包上楼去了,站在楼梯上说:“狗叫啥名字?不会和你一样叫小西吧?”
我瞪了他一眼,他狡黠地一笑,说:“两个哑巴,屋里多了两个哑巴,一个是小西,一个是一只狗。”我讨厌昝丰,咋咋呼呼地欺负人,不叫姐姐就算了,还骂我是狗,我对他立即有了强烈的厌恶感。
“妈,我要喝柜盖上的酸奶!”昝丰在楼上大声叫着。
“喝吧!喊什么?问问你姐喝不喝。”妈妈这么说了,昝丰却没有问我。我也不稀罕喝,在家里时,姑姑经常给我买的,又不是没喝过。
“去门口站着,看见装废品的三轮车从门前过时,叫住卖给咱家。”妈妈拿着择好的菜进来了,我不得不去门口站着。叫卖废品的,怎么叫?我心里没底。刚站定,就看见一辆三轮车装着纸箱,纸箱上捆着废旧洗衣机和电视机,慢腾腾从不远处过来。
我着急起来,没多想就朝屋里喊:“三轮车!”妈妈小跑出来,连声问:“在哪里?在哪里?”到了门口,她大喊,“老李!老李!”骑三轮车的老李看着妈妈,不理不睬,就像没看见她一样。
妈妈笑着站在路边,老李离得近了,妈妈说:“收获不少呀,来!
从那边人行道上来!”老李骑得很慢,他不停车,也不按照妈妈说的从人行道上来,笑着说:“不敢再去你店里,你那磅秤是老虎秤,心太黑了,哈哈!”妈妈脸红了,手一指老李,说:“胡说啥哩?磅秤哪有不舍分量的?啥人嘛!这点儿道理都不懂!”
妈妈走回来,还嘟囔,“抠鸡屁股的东西。”老李似笑非笑地还在说:“黑呀!实在黑!”妈妈进屋去没再吭声。
我仍站在门口,感觉自己像一根木桩,没有任何知觉,眼睛看到的街景没有经过脑子,只在眼眶里变换,耳朵也不灵光了,除了“嗡嗡”的嘈杂声外,听不真切一句话,估计和爷爷喝多酒时一个样。他每次醉了都会说:“西子,说话声大些,酒可能进了耳朵,淹得听不见了。”这会儿,我耳孔就像有东西堵住了。
我又看见一辆装得像麦草垛那样高的三轮车慢腾腾地过来,正着急得不知怎样叫人家时,车子倒主动停在了门口。爸爸先从围拢的纸箱中探出头来,然后才钻了出来。
“小西,叫你妈验货!”爸爸弯腰解开勒在车帮一边的绳子,声音少有地轻快,完全不像在老家说话那样低沉和沙哑,给人烟熏火燎的感觉。“听见没有?今天可是大丰收,几天没回来,都给我攒着哩,谁也别想占了我的地盘,明天照样是一车。”爸爸自己就能卸得下来,解完绳子后,却不拿下纸箱,问我,“你妈咋还没来?”
我站在屋子中间,不好意思张口叫妈,多年没叫过,很陌生很塞口,叫爷爷、奶奶、姑姑、姑父倒是挺顺嘴的。爸爸又催了,我嘴里硬是叫不出这个“妈”字,着急地喊了一声:“爸爸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嘛,叫什么?”妈妈在案板边忙活,头也没回,可能还在生那个老李的气吧。
爸爸站在门口叫:“梅梅!看我这车硬货!”
妈妈搓着手慢腾腾出来,说:“什么货?还让……妈呀!真是硬货!不少哇!”妈妈这么一叫,爸爸立即受了刺激般兴奋起来,说:“明天还有一车,比这车还多!”得到表扬后,爸爸满足了,开始卸纸箱。
“卸完吃饭!”妈妈高兴了,走路快起来。我帮爸爸把纸箱拿回屋,听见妈妈喊:“锅溢了!真是,收到了纸箱,却溢了锅。”
“美满嘛!锅溢了美嘛!发财嘛!”爸爸说话并不影响干活,出去了半天,一点儿不见累,看来他精力还挺旺盛的。
开饭时,我吃得很少,比在姑姑家饭量小多了,只吃了半个馒头,几乎没夹菜。昝丰净把自己喜欢的菜拨进了他的碗里,妈妈说,男孩子,就是能吃。爸爸倒是提醒我多吃菜,可我真的一点儿不饿。吃完饭,妈妈让我洗碗,爸爸说孩子没洗过,妈妈没理他,站在门口和翠姨说话去了。其实我会洗碗,只是不会做饭。
奶奶去世后,剩下我和爷爷了,虽说我们大多时间都在姑姑家里吃饭,可总有天气不好或爷爷喝醉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就只好在家里吃馏馍夹咸菜了,也煮过泡面。吃过饭后,爷爷就靠在前屋的硬背椅子上发迷糊,我就动手洗碗。爸爸还在为难时,我已经挽起了袖子,开始将剩菜倒进一个碟子,饭碗放进锅里,用瓢接来水倒进去。爸爸没再说什么,转身上二楼去了。
没人在跟前,我赶紧将剩菜拨给拉拉吃。拉拉很懂事,它好像知道是在偷着吃,几乎没有弄出声音,和蝉姆姆家的花猫一样,吧唧吧唧地吃剩菜。昝丰的碗最难洗,碗壁上还有厚厚一层饭和菜,搅和着粘在碗壁上,我全拨给了拉拉。洗完后,我端着脏水倒进了路边盖着铁网的下水道里,就听见翠姨咯咯地笑,妈妈手里拿着昝丰的裤子做裤脚,也跟着笑,问:“真是这样?”
“不信的话,今晚你去我那窗口看看,一对年轻男女,笑死人了。”翠姨总站不稳,每笑一声,都要带动着身体在原地挪几步。
“你天天看表演?”妈妈说。
“掌柜才看得多哩。”翠姨又咯咯笑起来。我从两人身边过去,她们也不在意,该怎么说还怎么说,没看见我一样。我端着锅弯腰进门时,听见翠姨说,这个碎人会干活了。妈妈接了一句,还得练练才行。拉拉跟着我来回跑,它像我一样没心思观察这个陌生的地方。做完活,我坐回床边,想着怎样才能从废纸堆上取下书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