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天到秋天,我家的前院和后院总是芳香四溢、缤纷多彩的。
前院的花种在花盆里,说是花盆,其实是废弃的砂锅或粗瓷面盆。常种的花有小桃花(凤仙花)、火镰金(金光菊)和各种菊花。小桃花最漂亮,粗粗的茎秆透着红光,生出若干细小的分茎,边缘有小齿的披针形叶子,大红或是粉红色的花瓣,娇媚可人,香气扑鼻。火镰金层叠的金色花瓣细长,花蕊巨大,像小版的向日葵,或者说像小太阳更合适,不然,它的名字里怎么又是“火”又是“金”呢?火镰金的味道不仅不香,还有些冲鼻子,二姐说它是臭的。菊花颜色或黄或白,按开花时间分别叫五月菊、八月菊、九月菊,这样的名字叫我想起街上老马家的大梅、二梅、三梅。
后院,有一个用废弃砖块砌成的方形花池,一开始种的是坐锅花(紫茉莉),这种花生命力强,花期也相对长一些,是庄户人常种的花卉之一。它们总在傍晚开放,此时正是家家户户捅开煤火,坐锅烧水准备晚饭的时候,所以人们给它取了这么一个形象而俗气的名字——后来知道它还有一个充满诗意的名字——夕颜。坐锅花花朵不大,颜色有红有黄,红的并不鲜艳,是一种很内敛、具有神秘气质的暗红色或紫红色;也有一朵花两色相间的,比如以红色为底色,花瓣上有几道黄色线条点缀,更具风情。后来,美人蕉、牡丹花逐渐占领地盘。美人蕉叶片很大,红色的鲜艳花朵好像一串串长长的风铃,分外夺目。牡丹花色有红有白,也有两色相间的,硕大的花朵蓬蓬勃勃,在破旧的小院子里格外招摇。它的红色深厚,宛如毡绒,是浓稠得化不开,又要淌下来的那种;白的上面有星星点点的红色点缀,俏丽活泼一些。
花朵开放的季节,一家人总喜欢坐在花池边,在芬芳四溢中喝下两碗稀饭。
天逐渐热起来的时候,兔子该剪毛了。一绺一绺,或白或灰色的长毛在剪刀的咔嚓声中落下,兔子们便露出了肉身,全身像刚割过的韭菜地,一棱一棱,高低不平,样子很可笑。将剪下的兔毛卖到收购站,也是一小笔不错的收入。
刚出生还没有长毛的小兔很丑,一个个的红肉球球,眼睛闭着,小老鼠似的挤在一起,看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待到它们长出毛,或灰或白,睁一双圆溜溜的红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格外可爱了。
花与兔子,前后院子里一静一动的美,与一个人息息相关,所有这些,除了她,没有旁人去侍弄。她在侍弄这些物事的时候,总是面带微笑,仿佛在与它们倾心交谈,仿佛这些生灵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就是二姐。
因为经常性头疼,勉强初中毕业后,二姐坚决不上学了。
她有一双巧手,慢慢练习后,家里地里的活儿都能得心应手。
针织钩线的活儿,她也学得可圈可点,做出的成品不逊于大姐。说也奇怪,不上学的二姐,再也没有犯过头疼的毛病。二姐性子温柔稳重,话语不多,亲戚邻居都很喜欢她。
眼瞅着大姐二姐相继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谁来招赘的事情常被人们提起,大家认为好脾性的二姐是首选。二姐肤色白皙,脸颊红润,一双标致的丹凤眼顾盼生辉,很是惹人喜爱;虽说左腮有一粒豆子大小的黑痣,却也瑕不掩瑜。大姐因为在学校上班,家里有些事情是照顾不到的,二姐像伍尔夫笔下的斯黛拉一样,始终追随着自己的母亲,主动承担起一些家务,成为她的得力助手。
大姐出嫁那年的春夏之交,家里请了木匠打家具,为大姐准备嫁妆。家具都是当时最流行的新款,写字台、高低柜、梳妆台,还有一张包床。两个木匠在家里忙活了一个多月,白天来,晚上回。做饭倒水这些事多是二姐在做。二姐那年十九岁。
家具做好时,麦子开始灌浆,人们换上了单衣裤,夏天已经来临。离麦收还有一个月时间,母亲觉得正是给家具上漆的好时机。一切都那么刚刚好——在别家干活儿的一位漆匠恰好完活儿,于是,他被请到我家。
漆匠是个年轻的南方小伙,中等个子,偏瘦;因为瘦,一双眼睛显得又大又圆;无论站立还是行走,他总是含着胸,脊背略向前倾,显出对万事万物谦卑恭敬的样子。漆匠姓许,我们随爸妈叫他小许。
吃过早饭,小许开始干活儿。他拿着砂纸打磨每一件家具,多是蹲着或哈腰围着家具游走,嚓嚓的打磨声粗粝却不刺耳。每擦完一件家具,他就细心地抹上一层腻子,那些家具就成了小媳妇敷粉不均的脸蛋,一块白,一块略显发黄,很是滑稽,用手触摸,却光滑如镜。
小许做活儿精细,深得大家信任。几天下来,他和我们渐渐熟络,话也多起来。他的家乡在江西,因为家境贫寒,十五岁就拜师学艺,学了整整三年,现在出师也有三个年头了。
漆活儿不像木匠活儿,可以夜以继日地干,上完头遍漆,需要晾一晾、干一干,才能上第二遍,所以,小许有比较多的休息时间。他回自己的出租屋,或者去街上闲逛,时不时又会拐到我家,喝杯水,查看一下家具。
一天傍晚,夕阳西下,金红色的余晖洒在后院,也洒在二姐如花的容颜上。她坐在大姐常坐的小凳子上,正对着后院门阁搓洗衣裳,一绺乌黑发亮的刘海儿垂在眼前,随着她手臂前后有节奏地晃动,整个身子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朦胧的红晕,同身旁盛开的牡丹花一般明艳动人。
小许突然闯进来,他还穿着上午那身工衣,站立在门阁处,太阳的光辉一下子被他挡在了身后。那些光犟种似的,偏要漫过他的头顶,穿过他身体两边和双腿间的缝隙用力渗透,他右腿裤脚处一道约五厘米长的口子在金色光辉中十分醒目。
二姐没有抬头,顺着眼前那缕扫地而过的光,略抬抬眼睑,便看见了对面裤管上长长的口子。她招呼小许,快回去换身衣裳,把穿过的这身拿过来,她要帮他洗一洗、缝一缝。
二姐又陆续给小许缝洗过几次衣裳。不知是有人问及小许,还是他自己无心说出二姐给他浆洗缝补衣裳的事情,或是街坊们本就闲着没事,看见适龄男女接近一些,便喜欢八卦。
渐渐地,闲言碎语流传开来,说小许与二姐互相爱慕,他要入赘我家。门口一些正值婚娶年龄的小伙子醋劲大发,说话可就不那么好听了,他们说找谁不好?非找个小草灰?想不到二姑娘好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