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的第二任老公吗?”我轻轻插了一句。
“不是!”
“哦!”按照我对晓春的了解,即便是出轨,与对方也应该是有一些感情基础的,或者说是有“爱”的火花的。她的回答出人意料,我不知道该如何接她的话了。
“那段时间我苦闷至极,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找一个可以让我不计后果出轨的人,并且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他所想、所听到的都是真实的。后来,我真的想到了一个人……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那么冲动,觉得不这样做好像‘对不住他’。”
晓春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用两只手捂住了眼镜之下的鼻梁以及两腮中部。如果没有戴眼镜,我想她应该是要捂住眼睛的,也许这样才能掩饰她内心的不安与羞耻感。
她深呼吸了两次,很快把手放下了:“知道吗?当我告诉他的那一刻,看着他一脸木然,继而瞪大双眼的愤怒表情,觉得好笑极了!你应该清楚,在那个闭塞的小镇,对于出轨的女人,人们谈之色变,仿佛遭遇洪水猛兽一般,她们永远是人群中的异类。一直以来,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却不承想,我如此轻易地把自己送入这个被‘正经人’唾弃的群体,过程如此简单,而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错误,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不得不承认,晓春又一次惊到我了,我原以为她会感到羞耻,却只是“我以为”!话又说回来,如果她出轨的对象是我,我还会这样想吗?
“我当时觉得好痛快!我终于如他所愿了……”晓春喃喃着,嘴边却绽开淡淡笑容。看着她眼角溢出的泪花,我好像明白她了,她的出轨,其实是一种叛逆,是对道德高压之下,信任与尊严严重丧失的挑衅!或者说,她仍然渴望一份爱,一份建立在信任与尊重基础之上的,可以让她做自己的爱。
“你……当时,嗯,枫儿和他……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我想问那个年长她几岁却不懂得珍惜她的男人是否反思过、后悔过。可这个问题对于晓春来说明显是不好作答的,毕竟他有了自己的新家庭。
“他们……父子关系还可以。我和他联系也仅限于谈论孩子的问题,刚开始我们还是争吵,现在好一点。”晓春像刚刚演完一出大戏,因激动而过于丰富的表情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下台后整个人由里到外的松散,甚至带着一丝落寞与黯然。
“与你的第二任老公是怎么认识的?”我承认我无法抑制我的好奇心,我是个凡人,如晓春所说,爱听八卦几乎是每个人的本能,属于物理机制。但我还是暗地里为自己贴上一张善意的标签,我只想了解真相,不会传谣,更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借此鄙视污蔑对面的她。因为,她是晓春!
“是我出轨的那个人介绍的。”
“啊?!”我几乎要惊叫起来。如果把今天与晓春的谈话比作一次海上航行,巨浪是一个接一个,叫人心潮难平。
“也没什么奇怪的,我找他只是为了出轨而出轨。这一点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没想到我们会离婚。后来,他大概是为了我好,说他认识一个不错的朋友,姓于,爱人去世一年多了,就介绍我们认识了。”
“你们……”
“我和他再无瓜葛。”晓春听懂了我口中的“你们”,也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直接打断,说出了答案,“刚开始,我和老于感情还不错,后来不知他怎么知道了我和他朋友之间的事情,觉得无法忍受,就分开了。其实,自从我们结婚后,他几乎不曾登过我的家门,也算是个有情有义之人。而我对他也没什么挂念,当时只是为了那什么而什么。”
不得不承认,这一刻,我很失望,甚至有些愤怒,对于晓春的草率与不幸。这一次她不再提“出轨”二字,而是用了“什么”这个隐晦的词语,我想,她终归是后悔了吧!
平静下来之后,却只剩下对晓春深切的同情——一个勇敢走出不幸婚姻,独立生活的女人,要背负的东西远比人们想象的多得多,何况是两次。如果晓春真如谣言说的那样唯利是图、见异思迁倒好了,那样她反而能活得轻松一些。事实恰恰相反,她的不屑与不懂得保护自己,使她更容易沦为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攻击的对象,以至于以谣传谣,越传越离谱。
“你们……我是说老于,你们还有联系吗?”
“有。我们现在应该属于朋友,需要帮助的时候,都会伸把手。当然,他帮我的时候多,毕竟在人脉、社会关系方面他有明显优势。”晓春双手握着咖啡杯,瞟了我一眼,把目光转向窗外,忽而又垂下眼睑,专心看着手里的杯子,“说实话,刚分开时我很难受,时间长了,想开了,就没什么了。说到底,他也是个不错的人。只是人都有自己的执念,若彼此不能妥协,散了,却不一定非要成为敌人。”她抬头看了看我,又很快低下头去,继续把玩手里的杯子,“其实最让人难受的不是失败的婚姻,而是谣言,以及他们在背后给你贴的标签!你觉得你始终是你自己,他们却在恶意传谣和标签之下,自恃高出你一头。你是异类!是众矢之的,逃无可逃!”
“你后悔过吗?”看着她的眼睛,我试图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后悔什么?离婚?再婚?不!若说后悔,只有一点,就是因为离婚影响了枫儿的学业。你是知道的,以他的资质,上一类大学是没有问题的……”晓春的眼泪潮水般涌了出来。
我想到三年前的那次见面,当我提到枫儿时,她那颤抖的声音……孩子成为她心中永远的痛,无法愈合的伤口。
“好在孩子也上了大学,现在不是已经工作了嘛!”我安慰她道。
“还行吧!不理想,又能怎样呢?回不去了!我有教育孩子的权利和义务,却无法改变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的认知局限。说到底,还是我耽误了孩子!”晓春又一次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你也别太过自责!婚姻的不幸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我认识的晓春,一直没有变!
“婚姻的实质是什么?难道真是爱情的坟墓?还是爱情本身就是一个骗术,一个成就婚姻的骗术?当柴米油盐把那点不靠谱的骗术折腾得体无完肤,当控制欲、猜忌、冷漠成为生活日常,夜色来临,人的那点欲望与动物又有什么区别?”一连串的反问,晓春大概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情绪的激动,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靠了靠。我注视着她,没有插话,我知道,她的话远远没有说完。如果眼前是一个有抽烟习惯的女人,此时,或许是一根烟燃起的最佳时刻。
“反过来说,男女之间那点事固然重要,难道彼此信任、理解,给予对方相对独立的空间,努力为自己与家庭成员创造愉悦的生活环境就不重要吗?”晓春的语速放慢许多,声音也趋于柔和,“说实话,当初如果是他出轨,我肯定也会吵闹,但至少要建立在事实基础之上!”晓春看着我,忽而露出一丝微笑,“我挺羡慕你们的,你和程垚!如果单从一个女人的角度看,我当然更羡慕程垚。现在想想,能在婚姻中不受伤,甚至获得幸福感的,必然是两个成熟的个体:彼此不为外面的声音惑乱,并都能全身心投入家庭建设中去,即便某一方偶尔犯了一点错误,只要心在这个家里,就都可以原谅。当然,不走偏是最好的!可谁又能保证一生一世完美无瑕呢?”
晓春的笑容纯净清澈,我知道,她现在和我一样,心无杂念。但我心底还是迅速设想了一下,假如我早一些认识她,她现在会怎样?或者说,我们的现状如何?会不会争吵、冷战,甚至厌倦?其实这些,我和程垚不是没经历过。试问哪一个人能几十年始终保持好脾气、一味地忍让呢?只是一个懂得认输,一个知道适可而止罢了。
“身体还好吧?”想起程垚讲过在医院救治她的经历,我仍旧为她担心,现代医学技术可以弥合肉体上的伤口,却不能抚平她内心的创伤,“我们都要爱惜自己!”我斟酌着措辞,不想让她因为敏感,回顾那段黑暗的日子。
“挺好的!你放心!”晓春又一次露出了笑容,“还有几首歌需要你帮忙才能出世哟!”她故作乐观的样子,明显有表演成分在,这是一个女人在一次次精神废墟之上勉强支撑起来的一小片草棚。我想我可以为她做一些事情,一些使她身心愉悦的事情。
咖啡和茶都续过了,一个多小时很快过去了,应该离开了。我们先后站起来,朝门外走去,脚步似乎都有些迟疑,终于停在了门口,回家的路,俩人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那会儿你——”我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却还是问不出口。
“我当然想到过你,很奇怪,当时觉得其他人都可以,唯独和你……”晓春微微颔首,抿着嘴唇,眼角竟然露出一丝害羞的神情,“好像那样做是不对的!”她稍微顿了一下,似乎终于摆脱了内心那个让她陷入窘境的小鬼,抬起头,非常真诚地看向我,洒脱地笑了起来,“我们现在,多好啊!”
正是仲秋,夕阳宽博坦荡却不热烈,回头望着晓春远去的背影,默默祝福她,愿岁月静好,愿她余生安稳!
202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