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唯一并长期拥有的
文字下面,配了一张银杏树图片,一张放大的树冠,金黄澄澈,明艳动人。她在街道上,大中午逛街,只是为了感受阳光的温暖?她的心此刻应如这阳光、这银杏树般明澈,却叫人骤生心酸。上帝创造的世界,万事万物有多少惊人的相似之处,草木一月恰似人间十年,这些精灵正处于生命最辉煌灿烂的时刻,也是即将走向衰亡之时。人到中年的我们,何尝不是?只是那份辉煌过于浅薄与可笑。众生平凡如我们,辛苦工作几十年,在单位混个差不多的职称,等到人生的冬天来临,多挣下几个养老金,不至于过分窘迫难挨。对于追求艺术享受与一些虚幻的社会价值,不过是在过于坚硬与紧密的生活之上觅得一点蓬松的欢乐而已。晓春的这点蓬松的欢乐来得多么迟缓!当年她在舞厅呢?也可归属于这点蓬松的范畴吗?忽而觉得时间过于缓慢。再次点了一个赞,觉得应该写句留言安慰她。“你还有我”?不成!容易引发内战。“我在”?还是不行。终于敲下四个字:“天天快乐!”
闲,又有所期盼,时间便显得慢吞吞却又带着钩刺——每天至少一小时的午休时光,第一次遭遇失眠。挨到预备铃响,夹着课本去上课,发现大好的艳阳天突然阴了脸,课也上得有点心不在焉。第二节没课,教案写不下去,胡乱翻着一本音乐杂志打发时光,四点十分下课铃响,我夹在一群兴奋的高一孩子中,匆匆走出校园。
从学校到家,开车需要十分钟。五点十分,我已经冲完澡,坐在沙发上,泡上了一壶茶。看着整洁的家,不可否认,程垚是干练的,家里所有东西都被她归置得井井有条。我却有随意乱丢的毛病,为这,她没少呲儿我,十几年下来,我有所收敛,却总不能叫她满意。今天早上临走时她特意嘱咐我,或说是警告更准确:“我不在的时候,不管你有多乱,眼不见心不烦。十天之后我进家门,看到的要和现在一个样!”想这干吗?离十天后还远着呢!端起茶盅,慢慢品——再香的茶也仅止于嗅觉,进入口中终是带着苦味的。
一壶茶喝完,五点二十。换上一身新买的西装,照照镜子(除了有演出,我平时很少照镜子),自己不是高挑帅气的那种,但与年轻时候相比,变化不大,挺精神一人!仔细检查头发,没有白的。从去年开始,但凡劳累一些或是连续熬夜,额上就会冒出一两根银丝,程垚瞥见了,大惊小怪,弄得我大有奔暮之慨。要拔掉,她不许,还翻着自己的头皮叫我检查,看看有没有不黑分子。别说,在那厚密的头顶真有两根。为此,她连续煮了一个多月的黑米粥(一周煮一大锅,放冰箱里随吃随取),吃得我倒胃口。嗯,程垚,除了有点强迫症,总体来说是一个好媳妇。与程垚的相识是在与晓春认识后的次年冬天一次朋友聚会上。那天,小我两岁的她被贝斯手原青的妹妹小梅推到了我面前,她并不腼腆,仰头直爽地望向我,个子虽然稍矮一点,但与晓春一样,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顾盼生辉之际,医师的敏锐与灵动的文艺气息扑面而来。就是她了!我打定主意开始追求。从恋爱到婚后,她对我业余时间的瞎忙一直保持支持的态度。一次我调侃说她选错专业了,原本应该学音乐的,这样我们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她说,医学也是一门艺术,是一门比音乐更广博的艺术,不仅研究人的身体,也研究人的心灵,又说距离产生美。为自己老婆鼓掌是家庭和谐的法宝,我深谙此道,应用娴熟。程垚也很懂得享受这样的游戏。
但我们彼此太忙碌了,尤其是程垚,白班、夜班、临时手术加班、技术培训……没完没了。长期以来形成的职业习惯,使她的时间观念极强。一次我们陪我妈去医院做检查,她一路小碎步近似于小跑,我们娘儿俩大步流星竟然还跟得有些狼狈。彼时,我对于她的强迫症似乎有所了解了。
一切准备停当,就要出门的时候,突然感觉有点别扭,何必这样正式呢?都是老熟人,如此装扮自己,是不是有点可笑?还是换上那身旧休闲服吧。
五点半准时下楼。天空飘起了小雨,是那种细细的,可以忽略的小雨。开车去饭店十来分钟的路程,如果不堵车,五点五十准能到达。但我临时决定打车去,可以免去停车位紧张的尴尬;天知道,我内心还期待什么,喝点红酒?然后呢?
与出租车司机聊了一路,他说受疫情影响,生意不太景气。以往一到周末,堵车堵得厉害,半夜三更也不缺生意,从酒店、酒吧、KTV出来的人多着呢!钱也好挣。现在,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固然希望国泰民安,世界一片祥和。可现在明摆着,不堵车才是最大的好事。
下车,看看表,五点四十五,早着呢!正准备去路边溜达一会儿,“A13”,晓春发过来一条信息。
登上楼梯,竟然又一次莫名悸动。
房间很小,卡座上没人。两瓶红酒摆在桌子上——果然!
又是一阵小激动。下面压着一张粉色字条:“生日快乐!”晓春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回头,程垚一脸调皮地站在门口。
惊吓谈不上,惊喜真没有。云里雾里的我不明所以,只得随遇而安,与程垚推杯换盏,狠狠庆祝一下自己的四十四岁生日。
看我满脸掩饰不住的困惑,程垚故作不在意,几杯酒下肚,才开始吐露实情:“我们一年前联系上的,她半夜挂急诊,我刚好值班。什么病?保密。我看见音乐协会公众号里有她的歌和照片,打电话祝贺她。她说正想请我们夫妻俩一起吃饭,表示感谢。我想,这是考验一下你的绝好机会——二十年前你们的那点弯弯绕绕我都知道。别忘了,我是学医的,太了解男人的身体和心理构造了……她说什么?她没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和我统一战线了!”
我木然地看着程垚微醺后的得意劲儿,熟练的赔笑技术此刻有些僵硬。
“还要问她得的什么病?不能说——”程垚拖长了语调,故作一本正经,“这是职业操——守,你知道的。”说罢又抿了一口酒,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慢悠悠地说道,“可是谁叫你是我老公呢?告诉你吧……输了好多血,知道吗?晚来一会儿人就没了!为什么她没有陪我演到底?她说……”程垚粉面桃腮,比平时不知多出多少妖娆之态,我怔怔地看着,完全没了往日的骚动,眼前浮现的是晓春魂不守舍的出神状态和她单薄凌乱的背影……她在朋友圈消失的那段日子,原来竟是……4
日子在不咸不淡中过去,晓春常在朋友圈发一些即兴诗歌与歌曲草稿,我隔三岔五为她点个赞。不为别的,只想告诉她,她并不孤单。
再见到晓春已经是三年以后了。彼时我在市区一所九年义务教育全日制学校任教。这里原本是一所职业中学,由初中部和职高部组成。高考结束后,一次偶然的机缘,我调离原来的学校,来到这里的职高部任教。这个学校最大的好处就是离家近,步行二百米即到。却不想一年后,因为小、初接轨合并,职高部搬到较为偏僻的新校区去了,另一所小学的全体师生搬过来,这所小学就是晓春所在的学校。原就计划在这里安然退休的我,想都没想就留了下来,改教初中。接近知天命之年,觉得这样更好,没了高考的压力,工作相对轻松,反而有充沛的精力把合唱团的工作搞好。
与晓春交谈的机会并不多。晓春现在也教音乐,但小学部和初中部是分开管理的,平时我们很少碰面。每周唯一的一次见面机会是周一的全校例会,容纳二百多人的会议室里,不刻意搜寻,根本看不到彼此的存在。偌大的校园里,课间偶尔相遇,也只是匆忙打个招呼而已。
但我还是想找个机会与她聊一聊。至于那点隐秘的、细小的、在程垚看来是歪心思的想法几乎荡然无存了。人本身就是很奇妙的东西,我也说不清楚这个变化从何而来,是时间的消磨,还是次年程垚的职称问题解决后,她日渐放松的神经和性情的转变?当然孩子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也是我们家庭氛围轻松起来的主要原因。又或是每次遇见晓春,她极力隐藏的忧郁神情总叫人心生怜惜,既而摒弃了杂念?总之,我现在只想与她好好聊一聊关于她的现状、未来,当然还有那些谜一样的过去,只要她愿意讲,我都愿意倾听,并且给予安慰。毕竟这一年,我能近距离地感受到她,感受到她与他人之间的疏离与边界感,感受到她的不快乐。
机会还是来了,这是只属于我和她的约会,而且是她主动邀请了我。没有意外,却莫名生出一种默契——晓春大概是知道我的心事的。
“我们现在在一个单位工作,一直担心程垚那里,所以……”晓春先开了口。她缓缓搅动着咖啡,因为有所顾虑,语速过于缓慢,话没有挑明,意思却十分明白了。
“没事的!这两年她的情绪稳定多了,春天的时候还主动跟我聊起你,说今后若有能帮到你的地方,我们会尽力。”看着局促的晓春,我先给出一颗定心丸。程垚的确这样说过,回忆半年前她说话的态度,可信度怎么也有百分之九十。“她甚至四处打听,想帮你再找……”
“这个没必要了。不过,请你替我谢谢她!”晓春迅速打断了我没说出口的话,人也显得轻松自在许多。
我呷了一口茶,微笑着看向她,没有接话。
“你一定很想了解我的过去吧?”晓春也在笑,话语中带着自嘲,“对于八卦,每个人都有一颗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我也是,这是人的本性。”她出乎意料的调侃把我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低头喝了一大口茶,没有搭话。
“当然,你与别人不同,你会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她的补充把我从尴尬中解放出来,抬头再看过去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的光芒,“别人,是不需要我说什么的,我也没有说与他们听的欲望。”
我递过去纸巾,晓春接了,却没有用,而是把头仰靠在高高的座背上,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
“你一定好奇,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跳舞,真如传言说的那样,为了那什么吗?一个人,至于那么浅薄吗?”平静下来的晓春叹了一口气,放慢了语速,“那段时间我经常颈椎疼,严重的时候,坐时间长了就站不起来。医生说不是什么大毛病,肌肉劳损而已,适当锻炼并注意保暖即可。有人建议跳舞,说可以缓解疼痛。我想去就去吧,权当锻炼,省钱又开心,何乐而不为呢?而任何一件事,当你真正投入,并且享受其中的时候,想不坚持都难。我就这样迷上了跳舞,况且还有那么几个固定的舞伴。每天晚饭后,和她们在十字路口会面,一起去舞厅,已经成了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晓春目光迷离,似乎陷入对那段生活深深的回忆之中,她时而望向我,时而看向侧面那堵毫不相干的墙,又时不时搅动一下杯子里的液体。
“她们几个你都认识,我打心眼里羡慕她们。后来,李老师的老公买了一辆小轿车,是当时农村很流行也相对便宜的那种,他接送了我们好几回;还有一次,散场出去时下着雨,王艳的老公打着伞站在门外等她……我这里呢?只有无休止的吵闹……”晓春的眼里又一次蓄满泪水。
“你说爱情的实质是什么?”她喝下一口咖啡,突然朝我发问,还没等我回过神儿来,又顾自说道,“无休止地猜疑、控制,难道是爱的体现?”她的眼神犀利起来,言语也是犀利的,带有明显的怨气。
“你体验过与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异性说两句话,就被冷暴力三五天的感觉吗?更过分的是,有一次,一个孩子在课堂上拿着打火机玩,差点烧了同桌的长辫子,我没收后,随手放进上衣口袋,下班回家就忘了。谁知道他竟然怀疑是哪个男人的物件,甚至因为那个打火机看上去还算是个高档玩意儿,而对我盘问不休。一次醉酒,他竟然说,我就知道你迟早是要有别人的,是要跟了别人去的……”晓春渐渐激动起来,语速也快了一些,“他说他们车间不安分的女人多的是……我不知该如何向你讲述我当时的感觉,面对他喋喋不休的猜忌,我不是心痛怜惜,而是深深地厌倦与厌恶!”此刻,晓春的眼睛是自然下垂式的,我把纸巾盒子轻轻推到她面前。
“后来的事情你应该听说过一些,我不知道那些谣言从何而来,那么多跳舞的人,为何就我谣言多?我真不知道!可就有人信啊!而且深信不疑!家里的氛围可想而知……”泪水充盈着晓春的双目,她抽出一张纸巾擦拭过后,握在手里,掰裂,撕开,揉团……我确定,她在做这些小动作时是无意识的,我却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过纸团——发现她左手中指第一个关节是有轻微扭曲的……天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所以后来,我真的出轨了,并且告诉了他,然后我们离婚了。”
我刚刚还在为晓春受的委屈感到憋闷,觉得不值得,这个突然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我措手不及,之前做过好多不好的设想,但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很痛苦。晓春终究是破碎的!这种破碎并不是指传统意义上女性在婚姻关系中不能保持忠诚,而是她整个生活的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