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生利用桑树垭的人对他的信任和崇拜,偷了乡亲们放在山里所有的牛,又以祭祀山神为名,骗去了桑树垭每家一个供奉在山神庙里的古旧的铜佛,在城里卖了,成了桑树垭出去的人物里面数一数二的富翁。
可是,两三年时间,就叫一个女人给花光了,他又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这女人给他甩下一个儿子新乙,甩下他和他的老娘,尻子一拍,招呼也不打一个,头也不回一下,转身走了,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伏生妈活活的给气死了,还是一个街道的居委会出钱给火化了。他给居委会干了半年零工,还清了火化费,又回到了桑树垭。
那时,冬生已经在红卫兵面前用两只手枪打碎自己的脑壳自杀了,自然再没有人要追究他糟蹋杏红的事。冬生的儿子程虚荣年纪还小,不晓得他出生以前的那些事,由他妈带着学医,两耳不闻窗外事。母子两个都没空闲时间去听信过去的事情。就是晓得了,也顾不上他。桑树垭其他受过骗的人,看他一个大男人带上一个小娃儿,废了他一个人的命,就是废了两个人的命。小娃儿是无辜的,丧德的事不能做。又见那小娃儿可爱可怜,骗了佛像的事也就懒得过问他。就是过问,那些佛像他也糟蹋了,追不回来。还是宽容一些好,给他留一条活路吧。时间一久,对他的恨意,就像太阳下面的雾,慢慢地消散了,过去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桑树垭没有人追究他,他也就放下心来。
伏生在城里散漫惯了,不想在地里辛苦劳动。不劳动又没有钱,日子过不下去,连勉强维持生计都难。没办法,中年以后的他,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去山里挖药。他没有别的技巧,但认识的药材不少。只要把药材挖回来,就有药材贩子上门来收购,手里就会有钱了。
这一挖,瞎猫碰上死老鼠,他在一个崖洞里碰上了几坛元宝。不知是哪个老财是因为躲土匪,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把财宝藏在那里,专等他去拿。是前世欠他的,今生还债。要不,山里那么多人转来转去,为啥独独地叫他给碰上了。
在山里转的人,没有固定的睡觉地方,转到哪里,吃到哪里,也就住到哪里。
一来二去,整个山都转熟了,跟家里一样,哪里有啥药,哪里有啥野菜,哪里有啥野物,哪里有啥树木,哪里有啥岩洞,慢慢地都一清二楚了。
那一天,大雾弥漫。山里每天都有雾,但这天的雾好像是积攒了几天才一齐弥漫在山里的。雾越浓,雾中的水汽就越多,吸进鼻腔就越显得堵塞。睡在一个崖洞里的伏生,被这浓重的雾气呛醒了。
睁开眼睛的伏生,看到身边一溜摆着几个坛子。他模糊地想,是不是睡到哪个的家里了。接着他揉揉蒙眬的眼睛,看清了在那些坛子的边上,在他的身边,是白森森的人的骨架。骨架有斜靠的,有倒地的;有的完整,有的零散;有的孤零零摆在一边,有的交叠在一起。慵懒的伏生立刻毛骨悚然,精神紧张起来。但他还是镇定下来,一一看了个清楚。他明白,这是钻到山里来钻不出去的人,是一些为了守住这些坛子里的宝贝而死去的人。伏生在害怕的同时,又有了惊喜。
惊喜占了上风,压住了惊恐,变成了狂喜。他扳倒一个坛子,见里面滚出来的全是白的黄的元宝,就再也顾不上其他了,把这个坛子抱在怀里,往山外走去。
他抱起坛子往外走的时候,身后几个骨架哗啦啦一声响,像是要站起来和他争夺。这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他想,你抢不过我的。伏生很满足,很自信,心里有了一种君王的感觉,有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有了拥有一切的感觉,头也不回地疾步往前走。
不认得路就别往这里钻。伏生在山林的脚下放下怀里沉重的坛子,扯起衣襟擦脸上的汗,觉得双腿都累软了。他顾不上这些。他只庆幸自己富了几年,穷了几年,今天又遇上了宝贝,富贵又一次回来了。他只觉得心花怒放。人无横财不富,苦挣苦扎半辈子没修上两间房,儿子大了,连媳妇也娶不上。这阵穷光景完结了,时来运转,该我发达了。伏生不由得为那几个死鬼惋惜:如果他们当年能走出这片林子,坐享其成,也能富厚几辈子。
一夜之间,伏生结束了度日如年的苦日子,梦一样的,又成了桑树垭的富厚人家,修起了桑树垭最宽敞最漂亮的带转角吊脚楼的瓦房。儿子新乙也娶到了方圆几十里最漂亮的玉娘为妻,他一家由人下人变成人上人,当年小看他的人,都后悔自己有眼无珠,提上情礼来找他,有意无意地说一些闲话,扯一些交情。
美中不足的是,好日子过得快,好像是一天的工夫,很多年就过去了,留也留不住,拴也拴不住,自己很快就老了。好像又是一天的工夫,腰背驼了,头发白了,牙齿掉了,连皮肤也如同蛇皮一样,一层层地蜕去,瘦弱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双腿不灵便了,不说进山,走路也不行了。最后完全瘫痪在床上,和死尸没有两样。
老了,享不了多久的福了,不能为儿子兴家创业尽力了。伏生老汉常常叹息,后悔当初没有再进山一回,把那些坛子再抱一个回来。
从俭入奢易。过惯了富厚日子的儿子新乙,想一直把这富厚日子过下去,富贵万年。新乙也遗传了爸爸不爱劳动的德行,更不想去学一门手艺,只想到坐享其成。翻来覆去地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崖洞里其余几个死鬼面前的坛子也抱回来。
新乙把这个想法说给了爸爸伏生。
这是个好主意。儿子不仅要今生过得好,还为下辈子着想,保住富厚万年。
伏生想。自己老了,无能为力了,幸好自己想到的,儿子也想到了。这就是父子,想到一堆了,两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啊。自己麻麻木木的睡在床上不能动弹,教儿子媳妇侍候了多年,原想就这样老死了,再也没有一点儿用处了。没想到临死还能为儿子做一点儿事,给他们引个路还行。伏生老汉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催促快些行动。于是,由儿子和媳妇用滑竿抬着进了山,当夜住宿在当年住过的那个岩洞里。
第二天醒来,伏生老汉侧身一看,见昨夜儿子新乙和儿媳妇玉娘睡的地方没了人影,只有一副滑竿撂在那里。等了好久,还不见有人回来。他侧身仔细一看,那地方根本就没有睡过人的迹象,心里一下慌了:这里是绝少有人来的大密林,这阵又大雾迷漫,他们能找得到路?过去为避兵祸仇杀,一些财主和土匪被逼无奈才走进来,就饿死了,烂掉了。新乙他们两口子第一回进到这林子深处,会出什么事?伏生老汉心里一着急,浑身就冒出臭汗来,雾气一样蒸腾,浑身也就有了力气,瘫倒在床五年后,竟然第一次独自站了起来。
伏生没有感到自己出了奇迹,只顾放开嗓子喊:“新乙,新乙——”
围绕崖洞,伏生老汉圆规一样转了三天,圈子从小转到大,又从大转到小,依然没见到新乙和玉娘的影子。伏生几乎绝望了,喉咙咯出血来,没法再喊。再回到原来睡过的崖洞,看见洞里那几具白骨架边上的烧陶坛子还原样稳稳当当摆在那里。那里面不是金子就是银子,每个坛子都能支撑桑树垭的一个至少两代人的富厚家庭。伏生老汉没顾上多看一眼。他的衣裤被树条挂烂,几处露出肉来,现出血道道……他顾不上这许多,他要寻找儿子。不然,我家的香火就要断了。
断了香火,先人祖宗是要怪罪的。
伏生老汉确信整个林子都找遍了,还没找到。伏生老汉决定赶回桑树垭,邀约亲家和几个相好的邻居帮忙寻找。伏生老汉疾步如飞,连自己也不明白哪来的这大力气,就像年轻时候的精力又回来了。他恨不得一步赶回去。
回到自家门前已是深夜,整个桑树垭都已经进入梦乡。伏生老汉停住脚步,隐约听到屋里有鼾声。伏生长叹了一口气:这两个孽障,畜生,咋就撇下我跑回来了!转念一想,也许他们是找不见我才回来的,和我一样,是回来找人帮忙寻找的。
这样一想,伏生老汉就笑了,心里就坦然了。他敲了几下门,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开了,不是儿子,是给他们看家的亲家。
伏生老汉想,果然是这样,新乙一定是带人进山找我去了。他正要询问,亲家却疑惑地开口了:“咋深更半夜回来了新乙?玉娘呢?”
“我是新乙他爸,亲家。”伏生一边答话,一边气恨恨地往屋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