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雀儿不明白薛大夫问这些的意思,想,既然我们是朋友了,啥也不需要隐瞒,如果不老实,哪里对得住朋友。
“我的地多,两个人的。还有兰妹儿家两个人的土地,我也种着,总不能叫它荒了吧。四个人的土地,我一个人种,收的粮食吃不完,能卖一些,够花费了。”
刘雀儿说,看看薛大夫的脸,“剩余的时间嘛,除开挂面,就是给人家帮忙。邻里邻居的,都需要人帮忙。”
“这阵呢?”薛大夫问,眼睛还是看着别的地方。
“这阵,没事的时候,就在承包的桃花山上面开地,栽桃树。”刘雀儿接住刚才的话往下说,“两年了,开了快一半了,开出来的地方都栽上桃树了。明年就会有桃子了,我多给你送些来。”
薛大夫把脸转向刘雀儿,看看他的面容,“你今天的神色好多了。哦,桃花山是一个好名字。”薛大夫对桃花山来了兴趣,“那是一个啥样的山?我想,土地一定肥得流油吧。”
要是土地肥得流油,就不是我们刘家的了。刘雀儿懊丧地想,要是山上还有些土地,也不一定是我们刘家的。据说,当年分山林的时候,为了争土脚好的地,有好几家打得头破血流。
“你想错了,山上全是石头,全是乱葬坟。从原来的古山,到这阵的坟头,占了一半的地方。”
薛大夫停下来,也拉住了刘雀儿,在一个没人的亭子下面坐下。
“古山?坟?哪家的坟?”薛大夫显得很惊讶,“你去挖坟啊?人家不找你的麻烦吗?”
刘雀儿见薛大夫惊讶的样子,就认为这个城里人真是不晓得桑树垭的事,和我这个桑树垭的人进城里来一样,两眼一抹黑。
“都是一些荒坟野冢,不晓得多少年了,没主的了。”刘雀儿笑一下,给他解释,“连个碑也没有,哪个也不会去认的。”
“时间一定很久了。”薛大夫松了一口气。
“是很久了。听爸爸说过,那些古山,是古时候的羌戎留下来的。”刘雀儿把脸偏向薛大夫,“羌戎,你晓得吗?人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修古山,就是他们的坟。那种古山和我们这阵的坟不一样,四面是石板,里面刚好能睡一个人。听爸爸说,羌戎人都有一个小尾巴,他们老了,就经常摸自己的尾巴。尾巴干了,就是要死了。这时候他们就带上一海子饮食,钻进修好的古山,等着咽气。他们的后人隔三岔五地来看一下,要是还没有咽气,就再给他送些饮食进去,直到他死了,就用一块石板把古山的门口堵上。”
薛大夫就生出无限的感叹来。“要是这阵的人还是那样,我们当医生的人,就要失业了,医院也要倒闭了。”他说,“幸亏后来他们不那样了,才有了我们医生的一口饭吃。朋友啊,你晓得他们后来咋就不那样葬了吗?”
“当然晓得,”刘雀儿觉得自己晓得的事情很多,就感到很自豪,“有一回,羌戎人遇到了他们打不过的敌人,想要逃走,走得很远很远。有一个人是个孝子,在逃走的时候去给古山里面没有断气的爸爸送饭。爸爸见他流眼泪了,问他为啥哭,他就说了原因。爸爸笑了一下,叫儿子把他背回家去。爸爸想了一个办法,用这个办法打败了敌人。后来,羌戎人就不让老年人进古山了,在家里好好地伺候着,好吃好喝供养着他们,有了病痛,就给他们治疗。因为,他们老了,没法干体力上的活路了,可脑壳够用,年轻人在这一点上,比不过他们。”
“看来,我们的脑壳,是没有羌戎人的脑壳够用的。”薛大夫感慨地说,“老糊涂,老糊涂,老了糊涂。我有时候,是没有老,就糊涂了。”
“你说的是哪里话,你的脑壳灵得很。要不能当大夫?”
“哦,老兄夸奖了。”薛大夫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们这一行,原来还大有来头呢。可怜我干了几十年的医生,医生是咋样的来路都搞不明白。今天遇上老师了,刘老师,你可晓得,那些羌戎人装饮食的东西,和我们这阵用的东西,有啥不同啊?都有些啥东西啊?”
“那可多了,”刘雀儿想一下,伸出左手的指头来,右手按下去一根,说出一个名字来,“罐子,有耳的,没耳的;坛子,敞口的,罄口的;碗,大的,小的;杯子,有脚的,没脚的;盘子,有花的,没花的……”
“还有海子。”薛大夫打断了刘雀儿的话说。
薛大夫红光满面,眼睛也眯起来,像是刚刚喝过了酒一样。刘雀儿转过身子,要薛大夫也转过来。“我们背向着太阳吧,免得太阳晃眼睛。”刘雀儿说,他看薛大夫的眼睛被早晨刚刚起来的太阳晃得难受。刘雀儿转过身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趁这个机会岔开薛大夫的话,不回答薛大夫的问话。他刚才扳着指头往下数古山里面的东西,有意不说海子,就是怕薛大夫问起。一说到海子,薛大夫也就明白他装饭的那个海子,一定是从古山里面挖出来的东西了。
“我想,还有粮仓,”薛大夫说,“还有海子。”
刘雀儿见薛大夫的话岔不过去,就点点头,“有。”他说。
薛大夫想想又说:“每个古山里面都有吗?不是古山的坟墓里面,也有吗?”
“只要是古山的,都有。人的骨头都成了灰了,那些东西还在,不会烂。”
刘雀儿说,“不是古山的,有些有,有些没有。”
薛大夫又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里面有骨头呢。那样,你就会害怕了。”他说,“没有骨头,你就不害怕了,我也就放心了。唉,你把那些东西都砸碎了吧?”
“没有,那是古人的衣禄家什,我坏了他们天长地久睡觉的地方,已经是遭罪了,人家的衣禄家什,总要留下来他们在阴间用吧。”刘雀儿真的就有了一种遭了大罪的感觉,心里过意不去,“就是不小心弄烂了的,也都放在一堆。不过,他们要淘神自己去找了,我不可能一个一个地给他们分开。”
“饿了吧?我们去吃饭,”薛大夫站起来,像是已经闻到饭菜的香味一样高兴,“我们边吃边说,好吗?我喜欢听这些山里的事,新鲜嘛,有趣嘛。”
“等一阵吧,太阳刚起来不久呢。”刘雀儿不好意思说就去吃饭。朋友之间,也不能老是花人家的钱,显得自己不仗义,“在桑树垭,这阵正在干活路呢。”
薛大夫就又坐下来。“那就等一阵吧,我也不太饿,就是怕你饿了。”他说,“老朋友,你猜我这阵心里想的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