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年1月8日是我下乡当知青的日子。一个铺盖卷,一只帆布箱子,几件衣物和日常洗漱用品,便是我全部的家当了。我插队的这个村子有一个非常好听也很阳刚的名字———骏马。整个大队由南向北呈三角形分布着骏马、北陈、麦王三个自然村,共七个生产小队二百多户人家。骏马村地处关中平原腹地,村外南头有一座高大的封土墓冢,也不知是哪位王侯将相的陵寝。登高远望,平川沃野,阡陌田畴,绿树掩映、或高或矮、黄土墙鱼鳞瓦的农舍排列其间,春天莺飞草长,夏天麦浪起伏,秋天则是一派成熟的景象……臭虫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下乡第一天,一切都很新奇,也很令人兴奋。先来几个月的知青带我到处参观。那时知青还没有统一的宿舍,十几个女生全部住在大队一个像教室一样的大房间里,打着通铺,知青们开会学习也在这个房间里。而男生则被安排在各自生产队的农户家里。我被分配到四队,和张秋生同住在骏马村一户村民的厦房里。房间不大,墙角放了一张破旧的课桌,上面摆着热水瓶和洗漱用具,一盘土炕占了大半个房间。到了晚上没有柴火烧炕,那时真是傻小子睡凉炕全靠火力壮。睡到半夜,背上一阵阵难耐的奇痒把我弄醒了,打开灯掀开被子一看,好几只像簸箕虫一样的小黑虫唰唰地钻进席子缝里,再看背上已是一串串的红疙瘩,越挠越痒。张秋生说这是臭虫,专门吸人的血,叮人就是一串一串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臭虫,并领教了它的厉害。下半夜我再也难以入睡,总感觉有臭虫在后背爬。
为了消灭臭虫,第二天张秋生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包六六六粉农药,我俩掀开炕席,在土炕上撒了一层六六六粉,尽管从此睡觉总能闻到一股六六六粉的味道,但臭虫明显少了。
盖知青宿舍
为了解决知青的住宿问题,大队决定给知青集中建房,地点选在四队养猪场旁的苜蓿地边上。盖房在当时可是一项大工程,大队从各队抽了几名泥瓦匠人,负责设计、测量放线、打胡基、砌墙粉墙、上梁铺瓦等技术活;剩下的挖基槽、夯地基、和泥搬砖、传灰递瓦这些力气活则由我们七八个男知青在匠人的指挥下完成。那时盖房不是全用砖砌,只是用砖砌基础和柱子,其余用胡基填充。打胡基可是一项技术活,没有一定的技术是打不了的。只见打胡基的匠人在二尺见方的青石板上放一个一寸多厚、一尺多长、七八寸宽的木模框,从笼里抓一把炕灰,手左右一抖撒在模框内,往框里铲上两锨黏土,上去左右一踩双脚一跳,然后提起石夯砰砰砰三锤两夯,放下夯用鞋底跐去边框上多余的泥土,脚后跟趁势往后一磕,打开模框,双手一扶立起码好,一块胡基就完成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极具节奏和韵律,仿佛劳动者在舞蹈一般。辛劳忙活了近三个月,一排八间砖混土坯房终于盖好了。接着是打院墙,用四根约三米长的木檩做立柱,用胳膊粗的木椽绑在木檩上做模板,填上黏土夯实,然后一层一层往上倒换模板,直至夯到两米来高,一段干打垒的土墙便封顶了。就这样围着院子一段一段夯起来,最后留一个约两米宽的豁口当门,知青院就算大功告成了。不等房子干透,门窗油漆也没来得及刷,所有的知青便搬到了这个院子。东头的两间当库房,西边的六间当住房,三到四人一间。从此这个院子便成了我们知青在骏马大队的家。
学干农活
下乡后要过的第一关便是下地干农活了。刚开始,生产队队长看我们这些城里娃身体单薄,干不了重活,就分配给我们一些像锄草、拾棉花、推架子车等相对轻松的农活,但工分也只能和妇女一样,每天八分,而男劳则是每天十分。那时年轻气盛,干了一段时间后,觉得男子汉每天和妇女一起干活太没面子,就主动找队长要求干男劳的活。队长瞅了我一眼问:“真要干男劳的活?别吃不消了再来找我。”我说:“队长,没麻达,你分活吧。”从那天起,我便和村里的男劳力一起干活了。记忆最深的是两项农活,一项是挖苞谷秆,另一项是拢畦子。每年秋收时,妇女把苞谷掰完后,男劳负责把玉米秆砍倒收回去,或做喂牲口的饲料,或做烧锅的燃料。挖苞谷秆可真是力气活,整个劳作都要猫着腰,左手搂着苞谷秆,右手攥着一个一尺来长的小头,朝着苞谷秆的根部砍去,一头放倒一棵,不能深也不能浅,深了费劲,浅了容易伤人,贴着地皮刚好。刚开始挖,头怎么也握不紧,没挖几棵手上便起了泡,一晌挖下来手上已是泡破皮绽,钻心地疼。拢畦子是每年小麦秋播之前把土地平整成畦,以便冬春小麦的灌溉,是一项颇有技术含量的力气活。用的工具叫刨耙,像个一尺多宽的大锄头。
这个活一般由两人完成。一次我和队长一组,先用一根绳子拉线取直,队长在前面沿绳拢出印子,我在后面按印子全力拢起畦来,用力小了畦子太低,必须抡圆了劲拢才行,还不能和前面的人拉开太大的距离,常常是一个畦子拢过去,已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了。到了地头,队长看了看拢起的畦子说,这知青娃还行。
男生干力气活,女生一般干的都是细发活。那时大队有一个实验站,主要是搞引进新品种的栽培或新品种的培育,需要心细的劳力来完成,大队抽了好几个女知青在实验站干活。比如白菜的栽培,等白菜叶子长到一定程度,需要人工将叶子捆扎起来,捆的松紧要合适,太松了白菜长不瓷实影响产量,太紧了影响其生长甚至会憋死。干活的几个女生像保育员一样将白菜捆得一丝不苟,再压上一块小石头。经过一段时间的浇水施肥,一棵棵大白菜便像昂首挺胸的战士一样接受她们的检阅了。
另一项细发活是给玉米授粉。每年秋天,为了培育高产的玉米新品种,都要对新栽培的玉米进行人工授粉,即采集父本顶穗的花粉授给母本的玉米须,这是一项需要耐心和细致的劳作。一位干活的女知青求知欲很强,问站长:“授粉是弄啥呢?
父本母本是啥意思?”站长狡黠地一笑回答:“父本就是娃他大,母本就是娃他妈,授粉就是两个一交配才能结出棒棒,生出娃来。”听得这位女知青似懂非懂,面红耳赤,赶忙低头授粉,再也不敢乱问了。
当然,知青也有自己的活要干,比如给灶上拉煤。那时知青灶上烧的煤是定量供应的,要到十里铺或洪庆的国营煤场去买。
拉煤可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因为煤场离骏马村有近二十公里的距离,以往都是大队派马车去拉,但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大队让我们知青自己去拉。为了到十里铺拉这趟煤,我们七八个人,其中有三个女生,头一天就准备了干粮,用军用水壶灌满水,拉着三辆架子车,天麻麻亮就出发了。等我们赶到十里铺煤场已是近午时分,不敢耽搁,匆匆办了手续装好了煤,坐在煤场外的马路牙子上,啃了些干馍、喝了些凉水就往回返了。往返近四十公里的路程那可是一步一步量出来的,一直到天快黑了才把三车煤拉了回来,到达时大家已是疲惫不堪,好几个人脚上都磨起了水泡。好在那时我们都年轻,睡上一觉就缓过来了。
每年夏收是村民最忙的时节,收麦、脱粒、入仓,龙口夺食,知青们也都不敢怠慢,投入到三夏大忙中去。一个夏收过去,人虽晒黑了,但割麦、碾场、装袋、扛袋子便不在话下,完全能胜任了。几个女生也巾帼不让须眉,居然能扛起一百多斤的袋子卸车入库,村民们惊讶地说这女娃娃真是“槐木小伙”。
我还干过一次特殊的农活,就是下机井捞扳手。每年秋季队里都要淘机井,淘井就是井里的水不旺了,派人下井淘挖井底的泥沙,使井下水脉畅通,同时维修保养水泵,以保障玉米的秋灌。有一次淘完村南的一口机井,第二天电工给队长说,昨天把扳子忘到井下了。扳子可是电工的主要工具,也是队里的重要资产。刚淘完井,水上得很快,用水泵抽干井水已不可能。看着电工着急的样子,我主动向队长请缨:“我会游泳,我给咱下井把扳子捞上来。”队长问:“咋向?行不行?”我说:“没麻达。”于是大家用吊筐把我放到三十米深的井下,刚到水里,冰冷的井水激得我打了一个冷战,刚刚淘过的井水已有两米多深了,不敢久待,一个猛子扎到水底。水压得我耳膜生疼,水下光线很暗,看不清楚,只能用手一点一点摸,连着两次都没有摸到,第三次足足憋了近一分钟气才终于摸到。
当我举着扳子冒出水面的时候已是上牙磕下牙,浑身发抖了。
井口围观的社员纷纷鼓掌,说这城里娃本事大,真厉害。
因为很少回家,出工率高,到了第一个年底,除了队上分配的粮、油、菜等折扣以外,我还分到了现金六十四块五毛八。这可是我人生第一次靠自己的劳动得来的收入,尽管今天看来这点钱微不足道,但在那个时候已经是一笔丰厚的收入了。记得当时拿着这笔钱去给母亲买了一块做衣服的布料。当我把那块灰色的布料交给母亲时,不善言语的母亲拍拍我的肩头,没有说话,眼里却噙满了泪花……上塬平整土地
1976年、1977年两年夏收之后,区里组织各公社农业学大寨,上狄寨塬、洪庆塬平整土地。大队几乎所有知青都被派到塬上参加平地,连续近两个月吃、住、干活都在塬上。一般都是住在放了暑假的学校里面,在教室地上铺上麦草和席便是床了。那时候讲人定胜天、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于是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全在田地里干活。任务是将塬坡上高处的土用架子车推到低处填上,将土地平整成类似梯田的模样,尽可能扩大粮食种植面积。上塬的头些日子,大家还干劲十足。工地上红旗飘扬,大喇叭里播放着革命歌曲,每个队都暗中较劲你追我赶,特别是各队的知青更是来回一路奔跑,唯恐落人之后,整个工地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西安晚报》的王西京,后来成了著名画家,也来到工地给劳动者画像,并登在了《西安晚报》上。这样的干法,十天半个月后已是人困马乏,劳动效率明显降低。上塬的村民们找出各种理由回家歇上两天,工地上的大喇叭不时地广播着各个公社、各个大队任务的完成进度,反复播放着毛主席语录和革命歌曲,给大家鼓劲加油。各生产队队长也安排灶房饭要加量,让大家吃饱;督促队员们不要磨洋工,抓紧干活,不能落后。即使这样,整个平地进度还是慢了下来。四队的队长想了一个办法:干够二十天的队员可以回去,再换一拨人来,以保持体力和干劲。而知青就这几个,没有人换,疲劳程度可想而知。于是大家期盼着下雨,盼着下大点下久点,因为一下雨就可以休息了。记得一天中午休息,酷热难耐,我和龙骏还有谁记不清了,偷偷溜到鲸鱼沟去游泳,结果不知被谁告发了,这件事在全公社摇了铃,大喇叭里向全公社通报批评了骏马大队知青违反禁令,私自下沟游泳,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大队责令我们写出深刻检查,这件事才算过了关。
吃饱肚子是第一要务
在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乡亲们见面打招呼,问得最多的是:“吃咧么?”在农村,最让知青们记忆深刻的也是吃饭问题。
知青是集体灶,自己动手做饭。那时大家都是十八九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天还要干繁重的农活,所以饭量都很大,尤其是男生。在粮食定量供应,物资十分匮乏的年代,知青们虽然自己吃不好,却很顾家,常常把自己分的麦子磨成面,和队里分的不多的食用油拿回了家,给灶上交的粗粮多,细粮少,油就更少了。这就难为了做饭的,可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概有多半年的时间,我和桥娃一个管灶一个做饭。一天三顿饭,早饭大多是苞谷糁和掺了点麦面的苞谷面馍或发糕;午饭一般是面条,按忙时干闲时稀来做,算是一天中比较好的饭了;晚饭叫喝汤,基本和早饭一样,仍然是苞谷糁和馍。早餐的菜基本上是腌的咸萝卜或者的酸菜切成丝,我们每年入冬前都要腌上一大缸,要吃到来年四五月。吃面条的菜稍阔气点,春天在院子里掐一把苜蓿下到锅里,调些盐和醋就齐了,其他季节就是青菜或白菜了。每年霜降前后,都要把队里分给知青的白菜摆在院子里晾到半干,然后码在灶房里用草帘子盖上,这可是一个冬天的菜呀。因为菜总是很少,大家就各显其能了,有的从家里带一饭盒炒咸菜丁、一瓶子炒雪里蕻或者是油泼辣子。我偶尔会从卸过辣子的菜地里揪几个没卸净的辣子,蘸点盐当菜咥面,辣得直冒汗但是很过瘾,此后的几十年里我都很喜欢这样的吃法。苞谷糁苞谷面养女不养男,几个月苞谷糁喝下来,女生们一个个腰身渐丰,脸也圆了,眼也眯了,像熟透了的苹果,白里透红,而男生则黑瘦依旧。女生说男生吃得多还没良心。
我和桥娃有分工,我负责记账和担水,桥娃负责做饭。水井在五队的饲养室,离灶房有一百多米的距离,担一趟下来已是满头冒汗气喘吁吁,二十多个人吃饭至少要担三四趟才够用。
桥娃擀面也有绝活,二十多人的量一案擀成。只见他围着围裙,哼着曲子,两个擀面杖上下翻转,撒着面仆,手舞之、足蹈之,一副很享受的模样。我觉得桥娃跳舞的功夫就是那时候练的。
如今已六十岁的桥娃已然是跳交际舞的高手,总是抬头挺胸,腰杆笔直,一招一式、举手投足颇具舞台范儿,吸引了不少资深美女与之共舞。年轻时的桥娃更是东南皇城根一带知名的舞林高人,舞场上与无数美女合舞过……哈哈,扯远了,言归正传。擀面是有技术的,可舀面也是要有技术的,特别是吃汤面条的时候。会舀的总是先用勺在汤面上不停地踅,等面都踅到中间再下勺,而且下勺要稳准快,这样一勺上来面多汤少;不会舀的,常常一勺上来汤多面少。最后大家都练成了舀面高手。
桥娃厨艺高,脾气也大。一次准备下面时,孟宪花来灶房要灌一壶开水,桥娃说:“不行,水开了要下面。”孟宪花说:“我着急用。”俩人争执不下,只听见桥娃大吼一声:“说不行就不行!你要灌我先给锅里尿一泡你再灌。”说着就做解裤带状,气得孟宪花一对丹凤眼里顿时涌满了泪水,咬着嘴唇冒出一句:流氓!头一扭走了。回到房间越哭气越大,谁劝都没用,直至哭得背过气去,几个女生又是掐人中又是抪挲前胸。我给桥娃说:“赶紧去给人家道个歉说不定就好咧,别为这事出了人命。”桥娃却仍不示弱,对着孟宪花的窗户跳着脚说:“法律上说咧,气死人不偿命……”这场对峙一直到半下午才被劝开。
尽管一日三餐,但因为缺少油水,肚子似乎总是饿着的,常常是不等开饭已是饥肠辘辘,尤其是晚上睡觉前更是饥饿难耐。条件好些的从家里带些干粮锁在箱子里,饥饿时偷偷塞几块到嘴里充饥。没有干粮的就到厨房要一块冻成冰块般的发糕,拢一堆火来烤,经常是外面烤煳了里面还是冰碴子,只能烤一层啃一层,直到把发糕啃下肚才上床睡觉。记得有一年春节前蒸了一次白面馍,比现在市场上的馒头大许多,大家三口两口就吞下去了。尽管噎得直抻脖子,还是不停地往嘴里塞,有一个女生竟然一口气吃了八个。因为很少吃到荤腥,谁要是从家里带来的咸菜里有一点肉末,那大家真是趋之若鹜,很快被一扫而光。有一次记不清是哪个男生了,将女生放在瓶子里的雪花膏当大油调到了面条里,吞到嘴里才感觉味道不对,但也舍不得倒掉,硬着头皮吃了下去。在队里实在馋得不行了,就把父母给的钱攒上几毛,到三公里外的新筑镇上去开一次洋荤。
所谓开洋荤就是去咥上一碗红肉煮馍。我去吃过一次,这是镇子上唯一一家国营饭馆。靠街面的灶头上架着一口三尺大锅,多半寸见方的肥肉在调和汤里上下翻滚,上面浮着厚厚的一层红油,肉香味浓郁诱人,看得我直咽口水。赶紧到窗口买票,烧饼二两粮票五分钱,红肉汤两毛五一碗,花了四两粮票三毛五买了一份。将烧饼掰成指头蛋大的块放在一个粗瓷老碗里,递给炉头,嘱咐多来点汤和油。当一碗热气腾腾、红油汪汪的煮馍端上来时,我已是两眼放光,涎水直流了,恨不得三下两下咥下去,又想慢慢享用这难得的人间美味。那种感觉如今再也没有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