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像一把砍刀,轰然砍断了采青想坚持否认下去的信心,她一下子被恐惧压垮:“这不是你要让他来的吗?”乾文说:“是啊,可是谁让你们背着我?”采青说:“这、这不关他的事,是我要他来的,你既然不愿意,以后不让他来了……”郑乾文这才收了一脸掩饰着的严峻,叹一口气说:“看把你吓的……”采青说:“我保证以后再不会去找他……”郑乾文断然打断了采青的保证说:“这可不行!要是怀不上,咋给爹娘交代?只是莫让爹娘发现,他们脾气可不好!”采青愕然地抬起了脸。
“当然,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每月给足我烟钱。”他又一次感觉到心中的烟瘾在翻腾,接着就是一个哈欠,“今后你只要按时给我烟钱,你和他的事,就当我不晓得!”无限惊愕的采青,哆嗦着手打开钱柜,取了三个银圆给他。他依然不满足:“把龙洋都给我吧!”龙洋是银圆的俗称,因上面有蟠龙的图案得名。采青说:“不能,我答应你,够你花销,总可以了吧?”
水生自打夫人高抬贵手之后,曾多次暗暗发誓,一定要牢记夫人的宽宥恩德,死了那份色心,脱胎换骨。但水生却无法管住自己,依然贪恋着采青,而且一发不可收。采青的面容和身影在水生的脑海里反复浮现,赶也赶不走。有几次,他看见采青就在床前,急忙伸手去抓,却两手空空。
水生一日比一日感到难忍和渴望。每当想到采青,一股灼人的气血就直冲丹田。这种欲望的流动和膨胀已经不再隐匿,而是一种赤裸裸的骚动,顽强而猛烈地冲撞着。他感到焦躁,感到亢奋,全天候地处于一种临战状态。水生亢奋得实在睡不着,就溜进院子,悄悄地爬上了房顶。
茶庄各处的灯笼已经熄灭,院子漆黑一团。他把鞋脱了,光着脚在房瓦上走。瓦上有斑斑点点的青苔,踩上去像踩了海绵。他在少爷和少夫人的屋顶上站了很长时间,臆想着脚底下他们两人的种种情景,屋里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房顶,也穿透了他的心肝。水生痛苦地站在房顶上,肝肠寸断。
苦夜难熬,水生被躁动搅得彻夜不宁,他拼命地想象着与采青那美好的时刻。水生一想到采青,自己的精气就特别旺盛,勇猛无比地活跃在高山与峡谷之间。就这样,水生通夜无法释放痛苦,无法解除对采青的掠夺,无法消除对裁缝的憎恶……
黎明时,天像一个黑窟窿。水生起床时,脑壳昏沉,眼冒金星,感觉浑身酸痛,鼻子不由得抽了几下,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郑老爷在门口遇到水生说:“着凉了吧?快去济生药铺抓点药。”水生刚嗯了一声,又是两个喷嚏。
水生打开茶铺的门,并没把老爷的吩咐放在心上。他对老爷既充满恐惧,又充满感激。老爷越是对水生不言不语,他就越感到不安。到了中午,水生发冷发寒地开始打起了摆子,身子蜷缩成一团,一个劲地哆嗦。
陈先生为水生号脉后,叮嘱道:“寒气入骨太深,加之阴虚,切不可大意。”
采青和景卿的事,从最初的借种,到彼此相悦的幽会偷情,性质很快发生了变化。而且她没有想到会演变发展得这么疯狂,甚至失去了理智,达到了癫狂的程度。到了后来,成为一种心理压力,一种惶恐,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开始只是觉着小裁缝是一个诚实善良的人,是一个值得信赖依靠的人。她这样做只是因为少爷无数次的哀求,但一种负罪感压在她的心头,她也分明觉出原本就纠结在她心里的耻辱变得更重了。不过随着和小裁缝频繁交往,她对他渐渐生出了依恋。她从他身上,逐渐体验到了男人的宽容和力道。他那种粗鲁又深情地爱抚,那种炽热的搂抱,让她感到迷醉,这迷醉冲淡了她心中的负罪感,压在她头顶上的郁闷和矛盾有些变轻了。
可自从少爷发现她和景卿私通,她原本得到的那点欢乐顷刻消散,压抑和惶恐又如磨盘一样轧了过来。她想:算了吧,就此断了吧……采青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样。白天,静静地坐在屋里绣花;黄昏,默默在天井里拨弄花草;夜晚,早早上床睡觉。她想从此做一个无欲无念的素心女人。但这种生活没能维持多久,半个月后,对景卿的思念就开始蹿动,最后是涌动,弄得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采青认为自己思念景卿是因为自己太闲逸的缘故,于是决定用忙碌、劳累来把思念赶走。她到厨房里帮助女仆们择菜洗碗、清扫厨房,可一旦停下手,那种思念又恢复如初,让她更真切地忆起每次相会的一幕幕,反而让思念更为炽烈。
晚上,月光如水,郑乾文又偷偷去福源烟馆了,采青就独自坐在凤尾竹丛下的竹编凉椅上。满月初升,皎洁如银地沐浴着竹丛的枝丫尖叶,并穿透缝隙,映射在采青静卧着的睡衣上。采青就想:景卿你怎的不再来了呢?是不是被老裁缝约束着不敢再来相见?这么思来想去,回味着那一幕幕彼此纵情的情景,认定景卿不是那种人。从他每次见到自己那种吃人的眼神,以及那后来疯狂的行为来看,他应该是爱自己的。尤其胡景卿先是羞羞怯怯的胆小样子,而一旦进入角色,又那么柔情、大胆、英武,让她明白了什么是男女的情趣相投!采青这么想着思念着,连续两个夜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在心里叫道:景卿,我不能克制了,也没法理性了,为了你,我啥也不怕了……
五月的阳光充满暖意,也显得十分透明,采青选择了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又选择了一块不错的绸缎,顺着街道,撑着红色油纸伞,向旗袍店走去。一路走得安闲自在,天气并不算热,可采青的两鬓都是晶亮的汗珠。一身玉白绣花旗袍的采青出现在河街,一双麂皮软底便鞋,低盘的发髻,耳垂上搭配一对珍珠耳坠,娴静中又带着淡淡的温婉。一把油纸伞的陪衬,风姿绰约,光彩照人。河街两溜木板屋时不时地冒出一簇簇杏花竹影,青砖、石瓦、木楼、窄巷,幽深且充满了灵性,嫩绿的小草和墨绿的青苔如同心中的那份渴念,肆意生长。采青加快脚步,从河街往牌楼巷,踩着幽深街梯,撒下一巷清雅。
景卿第一眼看见采青一身玉白旗袍、撑一把油纸伞的时候,采青还在牌楼巷南边的尽头。他想多看一眼这样恍如梦境的景象,便悄悄上了裁缝铺楼顶的阁楼上,那里视野开阔,可以完整地俯视采青轻踩着石板穿过木牌楼,纤纤玉手擎着点缀着白色梅花的红油纸伞,以及萦绕在伞下袅袅婷婷而来的身姿、碎步。
阳光是温暖的,油伞是素雅的,人是纯粹的,纯粹得让景卿的内心突然安静下来,牌楼巷所有的喧嚣和热闹似乎全因采青的轻盈身姿和一把红油纸伞的韵味而静止,这给烟火味十足的街巷平添一幅清新的图景,给缄默无语内敛守望的山城人一缕最醇美的馨香……青石板上响起的足音在交替为漫长的人生吟唱。
旗袍店里的顾客在长木凳上坐成一排,采青收了红色的油纸伞不声不响地走进去坐下,默默地看着景卿忙活。她双眼直直地盯着他,看他给客人介绍丝绸、锦缎,看他给客人展示旗袍款式,看他裁剪缝合布料,是那样潇洒有力。她那专注的目光里又渐渐加上了温情:她爱这个男人,这个占据自己灵魂和肉体的男人!景卿这时将目光投向她问:“夫人,你要做点啥?”采青把包在纸里的绸缎朝他递去说:“一件睡袍!”景卿问:“啥款式?”采青说:“无领无袖的。”景卿说:“好的,一定按夫人的意思裁剪做好。”采青瞥一眼身后又来的两个客人,用目光抚了一下景卿的脸颊,提醒他不要忘了约会的时间,才扭身出门。
傍晚,景卿刚要出门,就被老裁缝叫住:“景卿,今夜哪儿都不准去。”景卿问:“为啥?”老裁缝说:“我给你说了个姑娘,媒人待会儿就来!带你去看人,中意的话,年前把婚事给办了。”景卿一听就愣了,坚决而又倔强地说:“婆,要提亲,就提采青,别人我谁都不娶。婆,你晓得不,采青还是个姑娘呢!”老裁缝显然不信,语气十分不屑说:“啥?她还是个姑娘?你信?你啊,是被她迷住了,迷傻了你!你就不怕把命给搭进去呀?”景卿没有理会老裁缝的劝告,径自摔门而去。老裁缝看着孙子背影消失在门洞的黑夜里,心里一沉:“哎哟,我的先人哎,咋办啊!”
胡景卿再次悄悄来到障墙后面,他四下里看了看,黑夜静悄悄的,连猫都隐没了。他来到西南角那棵高大的桂花树下,把那件灰白色的挽襟长衫的下摆捞起来,往裤腰带里一塞,噌地一下半抱着树干,急不可耐地往上爬。树干生了青苔,滑不唧溜的。胡景卿的右手刚要抱住树杈,没想到一股风突然刮了过来,飞舞的树叶灰尘从树枝上掉下来,一些尘埃正好落进眼睛里,他一慌神,从丈把高的地方滑落下来,让龟裂粗糙的树皮蹭得生疼。胡景卿龇牙咧嘴地蹲在那里,痛得泪水直流。过了很久,他才站起来,然后往手心里吐了一把口水,继续半抱着树干往上蹿。好不容易借树干爬到墙头上,却发现采青厢房的窗关上了。他想,采青也许要睡觉了,依稀有微弱的灯光从门的缝隙里漏出来。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胡景卿又来劲了,顺着院内的树干往下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