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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谋划军饷（第2页）

这紫阳的贡茶产业，他就不信自己玩不转。

边念祖被叫到了韩司令的面前，这个油嘴滑舌、胆小如鼠的前任县长，再次摇身一变，成了韩司令的心腹参谋。他对司令说：“韩司令，你有所不知。这商家做买卖，都是卖石灰的见不得卖灰面的。紫阳三十多家茶号，不是你指我的鼻子，就是我戳你的眼睛，总是人心不齐。想要他们抱团，难办！”韩司令板着面孔训道：“难办就不办了吗？不把他们聚拢，树起信心，咋能够多种茶多做茶？没有茶商收茶，茶农还能种茶？禁烟能从源头上禁起？”边念祖说：“韩司令，我知道你是好心，只怕……”韩司令说：“莫再说了，就照我的意思去通知茶商们，择个日子，我亲自去跟他们讲。再不齐心，茶商的饭碗就要让外人抢了。要是谁不听，我就拿他开刀！”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听不听是茶商们的事，讲不讲是他的事，至少面子上做了，过场也走了，至于有没有成效，完全用不着去管，只要对上有交代，能敷衍过去就够了。

每逢县政府有啥动静，边念祖都先给贾学正通风报信。贾学正人情世故玩得溜顺，边念祖遇到麻烦事，常来求他帮忙，贾学正每次出手大方，没少给边念祖送好处；在贾学正的眼里，边念祖一度是他的靠山，也是能人。在福满楼酒桌上，边念祖告诉贾学正，要他参会时，多带耳朵管住嘴，千万要跟韩司令心思一致。平日贾学正端着会长的架子在茶商会很张扬，常常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态度要是惹怒了韩司令，可没好果子吃。

贾学正说他记住了，要边参谋放心。

听说韩司令要专程为了紫阳茶事给大家训话，茶商们早早就来到了会馆。韩司令改穿一身便装，坐在一把方椅上，面朝大家说道：“紫阳茶远销西北，东达河口，一直受到欢迎。可我就不明白，为啥到今天，市场越做越小，而湖茶甚至川茶反倒是越做越大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愈演愈烈，不仅造成课税骤减，地方军饷不济，更重要的是已严重威胁到大家的饭碗。面对困境，作为茶商，你们自己难道就甘愿让外省茶商宰割，没有啥办法吗？”

茶商们满怀希望，盼他会带来出奇制胜的好办法，结果啥也没有，还反被他倒打一耙，面面相觑，不知该说啥才好。隆盛魁茶庄的李云川见半天没人接话，只好先站起来道：“韩司令要我们自己先说，我就来个抛砖引玉。要说当今紫阳茶遭遇困境，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年年兵荒马乱，造成商道停滞、市场疲软。但作为茶商，我们是否也应该自省呢？比如有少数茶号，只顾求利，不惜偷工减料、粗制滥造，甚至掺假制假。虽说他们不能代表紫阳茶商，却像是一颗老鼠屎坏了紫阳茶的声誉。还有的缺斤短两——”不料，没等李老板的话完，麻柳坝的柳老板不服，就站了起来打断道：“我以为李老板的话欠妥！你针对谁，就指名道姓说出来，不能这样一竹竿扫倒一船人！”

裕顺茶号的谢成才因病离世后，少东家谢世坤接手茶号，这是第一次参加商会，不知茶商会里错综复杂的关系，没打算发言。但针对制作假茶这事，他眼里不容沙子，急忙要撇清关系，跟着站起来赞同道：“柳老板说得对，谁也不愿背这黑锅。”

李云川狠狠地盯了柳老板一眼，说：“乌龟吃萤火虫，哪个亏心哪个明白，非要在这个茶商会上说出来吗？真要说出来，我害怕有些人的面子就挂不住了。我提醒大家，当年天汉茶庄兰州那批假茶，是查有所据的，你们以为天汉茶庄找不到作假的人吗？那你们就完全错了，那是郑老板宅心仁厚，不愿伤了大家的和气，是想给有些人留下一张活人的脸面，但不要把郑家的宽容善良当作软弱可欺！”

刹那间，大厅短暂沉寂之后，立马开了锅，大家交头接耳，吵吵嚷嚷，一片混乱。立在韩司令身后的边念祖忙上前招呼，要大家安静，连喊几声都没人理他。他转过身来，向韩司令低声道：“司令，我说得没错吧，这帮茶贩子，就喜欢窝里斗。”突然，韩司令站起来，一巴掌拍在桌上：“吵啥吵，有本事到上面吵去！你们搞窝里斗，算啥能耐？”接着便把目光落在边念祖脸上，狠狠问道：“几位老板火气很大，不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吧？”

这口气，一般人也许就被吓住了，贾学正可没有，这种场合要能把水搅浑了才好呢。此刻，边参谋事前打的招呼，早已被他忘到了脑后。他回韩司令的话说：“请司令息怒。紫阳这三十一家茶号，现在能勉强开门经营的不到一半。这三十一家茶号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老号，他们开办的年代都在百年往上，底子厚实，作坊也大，做茶有自己的秘方，但为数不多，也就四五家。剩下的全是小茶号，而且歇业关张的就有一半。虽说做茶工艺大同小异，小茶号毕竟条件有限，也无秘方，做出来的茶质地口感与老号比自然相差甚远，所以有人便常把粗制滥造的罪名加到他们头上。”边念祖也替他补充：“贾老板说得没错，紫阳几十家茶号，情况就是这样。”韩司令本想对贾学正发作，却见他伶牙俐齿，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另眼相看，朝他问道：“那你说要把茶做好，有啥好办法？”贾学正左右看了看，心一横道：“司令，要说这事也简单，紫阳几家老号都有秘方，口碑没的说。司令何不动员他们，将秘方献出来，让大家都照着做，茶的质量不就有保证了吗？”

这一下大厅里就更热闹了，嗡嗡嗡一片吵嚷声。像柳老板一样的几家小茶号就赞成贾老板的主张，但也就那么几家，大多数都没有跟着起哄，因为明知是不可行的事，权当说的笑话罢了。而坐在前面的几家老号，表情就不同了，认为贾学正怎么能出这种馊主意，担心司令真采纳了他的主意，个个都很紧张。贾学正瞟了一眼他们，还有和他们坐在一起的郑德昌和常管家，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韩司令又问他：“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总不能让几家老号都把秘方拿出来吧？我看选一家最好的就够了。谁家的最好？”贾学正脱口道：“当然是天汉茶庄的最好，他们的白茶连前朝慈禧老佛爷都喜欢喝！”韩司令问：“既是这样，我看就请郑老板来说说，这办法行吗？”大厅里骤然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郑德昌。

郑德昌站起来，从容说道：“天汉茶庄和荣盛茶行等几家老号的情况大致相同，茶之所以做得好，全凭各家祖上传下来的秘方，这不假。可秘方是啥？是各家祖上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摸索总结出来的经验，积累下来的智慧。因为保密，不传外人，所以称之为秘方。要是秘方的主人自愿拿出来分享，那是一回事；如果主人不愿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想想看，西安城里的国民政府，会让藻露堂的培坤丸、德懋恭的水晶饼、老孙家的羊肉泡，这些名号的制作秘方，拿出来供同行分享吗？一定不会！韩司令走遍大江南北，见多识广，想必心中自有主见。这样荒唐事，一旦风传出去，与国民政府亲民理政相悖，韩司令是不是这个理？”

“是，是这个理……”韩司令十分尴尬，一时竟无言以对。

几位老号的老板异口同声，都赞同郑老板，认为他说得在理。人群中不少人也纷纷站起，极力主张要讲公道，讲良知，绝不做这种缺德事。边念祖看到贾学正下不了台，韩司令也被郑德昌一席话戗住，赶紧眉头一皱，又生一计说：“秘方的事就不说了。大家不都说几家老号的茶做得好吗？我看不妨就让大家到几家老号的作坊学习，相互取长补短。”韩司令也正愁找不到台阶下，立刻道：“嗯，这个主意不错，对大家都有好处。”

他哪里晓得，边念祖的主意可狡猾多了。到了作坊，大家都是同行，在明人的眼里，还有啥秘密可言？

谢老板是个没心机的愣头青，哪能看出边副官和贾学正的深意，看了看左右，忙站起来道：“既然韩司令发了话，大家也赞成，我看几家都去就不必了，只看看天汉茶庄就够了。让我们大家都开开眼界。”他旁边的李云川老板也跟着说：“看这家，看那家，不如看天汉茶庄一家。”韩司令一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面对郑德昌站起来征询道：“郑老板，你看定个啥日子，让大家都去观摩你的茶坊！”郑德昌明白贾学正想看啥，只好说：“参观天汉茶坊这倒没啥，随时都可以。但这不是解决紫阳茶出路的根本所在。”韩世昌不明白地问郑德昌：“愿闻其详，请郑老板说道说道。”郑德昌也就不顾忌了，对韩司令说道：“要说紫阳茶目前的困境，其实每个茶商心里都明白，只是怕得罪了韩司令，都不向司令说实话。既然韩司令忧国忧民，自然最想听到的是实情，我今天就实话实说。紫阳茶逐年减产，还是这几年地方官走马灯似的更换，导致政务朝令夕改，茶农无所适从，并且各地商旅不通，要茶的看不到茶，制茶的运不出茶，只能看到银钱化作水，茶农无法生存，自然就不种了，这是外因；鸦片价格高、利润厚，有卖场、有销路，物以稀为贵，茶农自然要去种，加之连年茶商赋税有增不减，每做一桩生意，只有亏的没有赚的，导致茶商没法生存，茶农的茶没人收，这是内因。这外因加上内因，紫阳茶能有出路吗？要真想紫阳茶有出路的话，就得休养生息，稳定茶路，树立茶农信心；同时强力禁烟，双管齐下，方能有效。”

各位茶商一听郑德昌的分析，都觉得说到了自己心坎上了，都说：“就是就是。”

韩世昌见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赞同，也不置可否地问道：“那你说，下一步具体咋做？”郑德昌郑重地说：“要真想重振紫阳茶的辉煌，当务之急要做好三件事。这第一件就是请韩司令要给安康绥靖军张鸿远司令建议，务必打破割据，统一军令，统一政令，剿匪安民，疏通商道。跨省的就不必说了，但本省紫阳到汉中、西安、河口的商道务必要通，大家都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一说到老河口的茶路，贾学正一下就感同身受，一脸悲怆。这几年军阀混战割据后，到老河口、襄阳的茶路除了江匪打劫之外，各县码头的缴税关卡不计其数，一路下来，除了上缴的税银、捐赠的军饷，到茶商手上的利润几乎为零，谁敢再做这茶叶生意？荣盛茶行也是深受其害。他很赞同这个建议，说道：“这条茶路一通，紫阳茶就有了销路，加上汉中、西安的，紫阳茶就能恢复到以前的局面了。”韩世昌催促道：“你继续说。”

德昌接着建议道：“这第二件事，还得靠韩司令了。你代表政府，要进行全面的禁烟，恢复茶农的种茶信心，从生产茶叶的源头上来解决根本问题。从社会效果看，稳定了茶商茶农，就凝聚了民心；从治理效果看，政府有了政绩，对上也有一个满意的交代。”韩世昌一听，心想：这事在眼下的确棘手。凭良心而论，自己是反对种植鸦片的，但从目前现实来看，自己多半的军饷来源全靠种植鸦片征收的赋税来维持，禁烟对县府无疑是釜底抽薪。他眼珠子一转，心想做做禁烟的表面文章倒不难，为了得到茶商们的支持，自然先得答应。就笑呵呵地说：“这个好说，正好省绥靖公署给我们警察局一百条枪，先用在这上面。那第三件事是啥呢？”郑德昌继续说：“这第三件，就是我们茶商的事了。有些茶商不守规矩，以次充好，压价盘剥茶农，严重影响紫阳茶的声誉，也影响了茶农种茶的热情，所以要对茶商进行整顿。”

“这条建议好！”韩世昌联系到刚才茶商们的吵闹，认为确实到了该整顿的时候了，第一个拍起手来，“郑老板到底是老茶商，问症开方是一套一套的，韩某佩服。可这贾会长早已请辞，茶商会现在是群龙无首，咋整顿？这茶商整顿，又由谁来牵头呢？”韩世昌故意抛出问题，让各位茶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是一番议论。一袋烟时间过后，贾学正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德昌忧心有意整顿茶商事务，何不一揽子担起来，给韩司令分忧，大家一定会支持的。”还没等大家表达意见，德昌就立马拒绝道：“不妥不妥，我何德何能担此大任？要说经验老到、德高望重，还是贾会长。你担任会长多年，路子清、门道熟，做起来自然轻车熟路，水到渠成。”贾学正不高兴地说：“郑老板，你这就不厚道了，你提出这得罪人的茶商整顿，你不接，倒让我来顶，你啥意思啊？再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再无精力担当大任。不过在这里我向你保证，茶商会咋规定咋整顿，我荣盛绝不拖后腿。”众茶商一听老会长贾学正这么一说，也纷纷表示赞同。

韩世昌借势说道：“大家都不争吵了，也不要推让了，我看这民意明朗，我个人倒觉得郑老板就不要推辞了，茶商会长一职空缺多年，再不能拖延了，要重振紫阳茶事，首要的是茶商会机构要健全，表面看会长一职是个出力不讨好、得罪人的活，但也是为各茶商、众茶农积德行善的义举。德昌老成持重，遇事冷静，处置果断，心存仁厚，待人公平，得到大家一致认可和肯定。特殊时期，就不走商会的烦琐程序，今天，就请大家顺便酝酿讨论一下，举手表决通过选举新任会长，咋样？”

韩世昌的提议，很快得到参会茶商的一致同意，通过人选推荐、举手表决，郑德昌新任了茶商会长。同时推举选出了李云川为副会长。在李云川的提议下，又请了一名常驻商会的掌柜和一名伙计，掌柜孙富贵负责商会的账务，伙计负责管理茶商会馆的日常事务。

风水轮流转，“郑府”的匾额又回到了天汉茶庄，郑德昌不得不把自己十五岁那年题写的“郑宅”匾额取了下来。当年立匾他就没有想到自己会当会长，只是以此来警示自己；而今立匾他觉得反而是一种压力，丝毫没感到这金粉涂饰的“郑府”二字带给自己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