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出差回来的火车上又看见她的。当时,我正手持相机捕捉着窗外流动的风景,突然,一片浅浅的丘陵如画卷般徐徐在眼前展开,一处绵延的梯田尽头,一座低矮朴素的砖瓦房上方,一缕淡淡的炊烟袅袅娜娜,像是一段薄如蝉翼的纱幔,翩跹飞来,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我,继而柔软又多情地覆盖在我的心坎上。我怔在了那里,忘记了按快门,一任浓烈的乡愁裹挟着翻飞的思绪,呼啸而来,奔向远方……我出生在川北农村,那年月村民都用柴火生火做饭,烧着土灶,煮着粗粮,土灶关系着一家人的生计。出山做活的人们,从地里一抬头,远远望到自家屋顶升起的炊烟,仿佛就看到了灶屋里老婆孩子的笑脸,欢快舔着锅底的红红火舌,还有那热气腾腾喷着香摆上桌的白米饭,疲劳与饥饿一扫而光,于是,皱纹舒展了,步履轻快了,说不定,歌儿也跟着哼上了!
一家人的饭好不好吃,食材的优劣是关键,灶台打得好不好也很重要。灶台要方正,灶膛要开阔,这都是好灶讲究的地方。
如果灶膛狭窄,空气不足,火就不易点燃,即使捣鼓燃了,稍一疏忽,一下又熄了,这样烧烧停停“不温不火”,煮出来的饭,也是少有香味的。
一口好灶,还要搭配好的烟囱。烟囱直插云天,并非为了雄伟壮观,它们其实是附着在灶台上修建的排烟管道。烟囱一般就势着房屋结构,或直冲屋顶,或弯扭、盘旋着从土墙、从房梁上钻出来。随着火势、风势的变化,一缕缕炊烟或浓或淡,或急或缓,从烟囱口飘出来。
好的烟囱,炊烟就像听从指挥乖巧的孩子,顺溜地从烟囱口钻出来,灶屋里是闻不到烟味的;设计不合理的烟囱,阵阵炊烟就像群顽皮的孩子,躲在烟道里嬉戏、徘徊,千呼万唤,就是不出来,时不时还耍耍性子,从烟道里倒退回来,奔出灶膛跑到灶屋撒野,直扑人的口鼻眼,灶屋里的人定是屏住呼吸、眼里泛泪、咳嗽连连,苦不堪言!
记忆中,麦秸秆、油菜梗是最好的柴火。只需一星半点火,瞬间就噼里啪啦蹿成燎原之势,不一会儿,锅里就沸腾开了。要是冬天烤火取暖,或逢年过节打牙祭要炖鸡炖鸭,大柴就是首选。所谓大柴,其实就是用干枯的树干或树根的最上段做成的柴火。记得那时快过年的冬天,村里的男人们总爱抡着斧头,把收集起来的大柴使劲劈开,分成长短粗细相较无几的条状,然后齐齐地码在屋檐下。用时捡上几段,在柔软干燥的柴火上引燃,轻拉风箱,大柴便可熊熊燃烧,经久不熄,生火者无须一直守在灶边不停添柴,大可到别处转悠转悠,偶尔过来观望观望火候,嗅嗅锅里的肉香,偷偷闲散舒适一回。
如果柴好灶也好,煮一顿饭是不需要费好大工夫的。那时没有手机电话,每到中午傍晚吃饭时间,村子里总是会响起一声声的呼喊,吃饭喽———长长的拖音,带着川北婉转的声腔,有唤爷的,有叫爹的,有喊娘的,当然也有叫孩子的……一声接一声,应的呼的,此起彼伏,这家人才一声声喊过,那边院子、那个坡又响起来了。不管是应的,还是呼的,声音里总是带着愉悦,震荡着激动,包裹着甜蜜,穿行在村庄上空。
后来离开家乡到外地求学工作,在城市一住就是二十年,炊烟淡出了我的视线。汶川大地震那天,由于联系不上身在故乡的老母亲,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一阵着急,傍晚安顿好家人,我决定和儿子驱车赶回老家。夕阳西沉时,我们的车子爬上了村头的山垭,儿子突然指着远方,激动得声颤颤地叫起来:“炊烟,炊烟!
奶奶平安着呢!”
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眺望过去———山坳里,我家低矮的老屋上空,几缕淡蓝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在黛青的瓦屋顶氤氲弥漫,仿若一幅水墨画,温润怡人。我眼眶潮湿了,儿时一幕幕过电影般闪现在眼前,朦胧中,我恍惚看到老母亲扑打着身上的灰尘,蹒跚着走出屋,站定在院坝里,朝着山垭一声声唤着我的乳名———回家吃饭喽!
停住车,我静静地坐在车里,远远地望着我家老屋上空那方天空,以及那些正在接近天空的炊烟。我不忍心发动车子,莽撞地冲进那幅安静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