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孩子有事闷在心里,一天天一年年就成了这个样子。”
高亦健望着在院子门口徘徊的小奇,听周雪梅讲了小奇休学出家的过程。
小奇性格内向,人也瘦弱,在学校里总是受欺负,上中学是这样,上大学还是这样。他看起来沉默寡言从不与人争吵,也从不给老师反映,但仇恨的种子都积在心里了,总有一天要发芽要爆发。
上大学以后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同学欺侮他时一声不吭,但心里总在想如何报复,小奇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小奇说每当看到微信上传播的校园报复杀人案,都不由得心惊胆战。2004年,马加爵用钝器打死四名同学的事轰动一时;2011年10月,广东某学院一名大三学生持菜刀砍死同宿舍同学;2015年,复旦大学林浩森投毒害死室友被判死刑……这些恶性事件像幽灵一样在小奇心里盘旋不去,那一幕幕可怕的场景时时在脑海重现,恐怖之余常有几分快意恩仇之感。宿舍有两个同学时常嘲笑他的贫困,冤枉他偷用了他们的东西,小奇觉得自己会像马加爵一样把他们杀死。当小奇发现自己曾数次幻想过这样的行为,曾数次在脑海里上演过这种暴力场景时,心里更加恐慌了,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变成马加爵、林浩森,随时可能成为和他们一样的罪犯。一想到这一幕若演绎成真,父母亲将会是怎样地伤心欲绝,被世人唾骂,小奇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学校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大三春季开学的时候,小奇带着家里给的生活费、学费和一些简单衣物直接走进了南山。出家的念头已萌生许久,对小奇来说南山并不陌生,之前去山里游玩的时候就喜欢山里的世界……
看到在灶房里忙活的三个女人端着饭菜出来了,周雪梅打住话头,对高亦健说:“走,去吃饭。”然后麻利地安排如真法师、高亦健和小萍父母亲坐在石头茶几上就餐,自己则领着几个女居士和陈小奇在灶房里围着案子吃。
饭后,周雪梅带着几个女居士快速收拾净了灶房和院里,然后带着她们一行人在菩提树下集中站成一排,对如真法师说:“请法师开示后我们就下山。”
如真法师让两个老人不要起身,几个女居士和小奇也凑到石几边来,加上高亦健共八人,围着如真法师。法师很随意地像聊家常一样讲了居士在家的修行要点,还有行菩萨道的日常修功。周雪梅领着众人谢过法师后就要离开,陈小奇忽然扑到如真法师面前,一面大哭一面顶礼。如真法师抚着小奇头顶,轻声说:“去吧,记着按时来做功课,从今往后好好修行。”
一行人渐渐远去,周雪梅的说话声还清亮可闻。高亦健笑言:“这位周居士能力很强,不会吵到佛祖吧?”
如真法师说:“我到南山后,周居士是最早皈依的,头几年里我居无定所,无论是在寺庙挂单,还是暂住山野洞窟,周居士总能找到我,修行心坚。当时她的生活中也出了些问题,依靠修行度出苦厄。后来一直在家里修行,每日诵经礼佛助人帮人,做了很多善事。
她有不少追随者,话是多,还有点爱逞能管事,但都是善事功德事,在城北一带颇有名气,成为一方居士的领头人。找她的人很多,俗世需要这样有烟火气的菩萨,她做的很多事情我做不到。”
高亦健说:“有烟火气的菩萨,这个说法好,让高高在上的菩萨接上烟火气,让普通人与菩萨更亲近,对菩萨的认知更具象。只是,市井中的居士们修行过程中能守住佛门戒律吗?如果做出不利佛门清誉的事怎么办?”
如真法师道:“佛门戒律有很多条,仅具足戒就有二百多条。
但最大的讲究是生命至上、慈悲至上,即便是在戒律森严的名寺古刹里,为了拯救生命度人苦厄,一切戒律都可以让步。”
高亦健吃惊地问:“都可以让步?一些大戒重律是寺庙的法度,怎么可以让?”
“对于红尘市井中的居士来说,佛家本没有多严格的要求,即使是戒律森严的大寺庙,也要看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特别是在大灾大难关头,一切戒律都可以让步,拯救生命是最大的佛法。比如2008年汶川地震期间,有一个庙宇就经历了这样一场佛法大考。”
看到高亦健期待的样子,如真法师讲了这个故事。
“2008年汶川地震发生时,成都附近有一个县城的妇幼医院病房瞬间成为危房,待产孕妇面临生命危险,周边的建筑都受到破坏,附近唯有千年古刹罗汉寺无恙。可是,寺庙里怎么可能搭建产房呢?但人命关天,别无他法,情急之下,医院向寺庙求救。
请求让产妇进寺。住持即刻大开寺门,接纳产妇和需要救助的灾民入寺。僧人和医生一同在院子东侧用彩条布搭起一个暂避风雨的大棚,僧人们把自己的禅凳、木床抬到大棚里,建成一个可供待产孕妇容身的待产房。接着又腾出禅房,把禅桌拼在一起搭成简易的手术台。在持续不断的余震中,在临时产房里,不断转来的待产孕妇相继顺利产下了婴儿。
“入夜,余震不断,大雨如注。寺院住持把全体僧人召集到大雄宝殿,宣告要打破佛门禁忌,继续搭建临时产房,接纳各医院转来的产妇。有僧人提出,本寺已经向灾民敞开了大门,接纳灾民入住,开仓赈济、搭灶施舍都可以,但要把寺庙变成产房,见血容污,违反戒律,实在太惊人了!本寺是一座罗汉寺,又是千年名刹,这样做是要犯佛家大忌的啊!千年盛名毁于一旦,请住持三思而行!
“住持当即说道:‘见死不救才是佛门最大的忌讳!’“一座著名的金刚罗汉寺成了产房,一座千年古刹成为震后灾民避难之处,这可不是口头上一句不怕犯忌讳就能做到的。宁静的古寺拥满了灾民,无处容身的产妇陆续被送到古寺,在这里先后产下百余名婴儿,哭啼声不绝,血污遍地。还有的灾民在寺庙里搭灶做饭煮肉,油烟四起,荤腥弥漫,僧人们或是绕行或是掩鼻而过。
一些修行年久的僧人闻到荤腥就会恶心呕吐,身体不适如患重病。
余震频发,抗震救灾持续了许多时日,僧人与灾民们患难与共,白天克服饮食的不便,夜间在禅房外打地铺或在屋檐下打坐至天明。
“罗汉寺以前所未有的勇毅打开寺门,收留产妇和灾民,全寺僧众做出了巨大牺牲,对佛教的宗旨做了一次最好的诠释,也揭示了佛家教义的最高宗旨。”
听完这个故事,高亦健感觉自己向佛祖又迈近了一步,于是问道:“一个独修法师每天的修行和寺庙里僧人的修行有什么不同?”
“我的早课与寺庙僧人的早课基本一样,诵唱通常从念《楞严咒》开始,紧接着念《大悲咒》《十小咒》《心经》等,唱佛偈、念佛号绕佛,最后以唱《韦驮赞》结束,这个过程需要两个多小时。因常常需要接待随时来的居士,晚课就随机调整时间。”
高亦健问:“对于在家修持的居士来说,每日念经除了是必修功课之外,自己能感受到念经诵佛的益处吗?比如像周居士他们,长年自己在家念经诵佛,自己能感受到修行的进步和乐趣吗?原谅我这么问,因为我还不了解居士的修行方式。”
如真法师笑笑说:“当然会有明显的感受,修持过程的愉悦和每一点心得、获益都能感受到,不然居士们怎能十年、几十年地修持下去?比如说,诵《楞严咒》,可将心中欲念消除于萌发之时,让人保持清净之心;诵《大悲咒》,可以洗涤心中的污垢;诵《十小咒》,可悟同体大悲,消灾灭难,迎来吉祥;诵《心经》,可以‘直指心体本空,无智境可得’。”
高亦健又问:“一个僧人从入佛门起就要念经诵佛,这门功课将要持续一生。我看到法师您一个人独自念诵也从不懈怠,念诵很重要吗?对一个僧人来说,对佛教来说,究竟有什么作用?”
如真法师微微一笑:“你是说和尚念经有什么用?一个和尚从出家那天开始念经,念了一辈子,直念到死,究竟有什么用呢?好比军人出操练正步走,只要你在部队一天就要不停地练,战场上从来没用上过正步走,但你说不出操的军人还叫军人吗?不念经的和尚能叫和尚吗?”
高亦健也为自己可笑的提问而发笑。如真法师接着说:“念诵是一个僧人重要的修持,僧人唱诵时,神志专一,发菩提心,并配以独特的节奏,如钟磬、木鱼、鼓等乐器的和鸣,熏习佛陀智慧,开启内心光明,不但能消除业障,增加福慧,还能起到调养身心、强健体魄的作用。”
高亦健双手合十,表示有所感悟,也表示深深感谢。
翌日10点多钟,高亦健再次走进落云溪法堂。昨日分别时如真法师特意说了让高亦健午饭前早点儿到,那个叫善云的比丘尼亦将来到,而且听如真法师话里的意思,善云将接受高亦健的访谈。善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比丘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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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开着,高亦健循着梵音走进院子,如真法师刚从香堂出来,双手合十笑微微地望着高亦健。那个比丘尼已经来了,在院子尽头的山泉下择洗青菜,看见高亦健走进院子,比丘尼收起已经清洗好的青菜,洗了手,然后步履轻盈地迎面走来。高亦健忙转过身向比丘尼合掌行礼。比丘尼如清风倏然飘到面前,清亮的眼中溢着淡淡的笑意,如真法师向善云介绍:“这位是高老师,三公大夫的朋友,爱中医,会写书,还是个爱山近佛之人。”
比丘尼笑容越发亲切,双手合十:“善哉善哉!阿弥陀佛,叫我善云好了。”
说罢,为高亦健和如真法师添满茶水。如真法师说:“一会儿善云为我们做手工面条,刚摘的小青菜十分鲜嫩。”
在佛门里不讲客气话,高亦健向善云合掌示谢,善云便去忙了。
善云还很年轻,身材修长,眉宇之间和颧骨上方微微可见香黄之色,那是常年清苦生活留下的痕迹。行路时步履轻盈,瘦削的双肩平稳、轻微地摆动,举手投足优雅而庄重,面容亲和庄严,双目清澈,话语声如春风徐来。言谈举止间流露出深厚的佛门素养,只有在佛门受过正规严格的训练,才能修成这般至庄至美的仪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