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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果树下（第1页）

那棵树直直地站在那里，枝叶茂盛。那个年代，居住周围很少有树，除了马路边的行道树。但在我们的石库门房子的天井里，却栽着棵无花果树，煞是稀奇。它栽在一个口径近一米的大缸里，缸的底部缺了很大一块，能看到露出的泥土。那时我很小，看着那树从很细很矮长到碗口粗直抵前楼。大概石库门房子墙高，无花果树需要阳光，才长成那样。那叶子好大，绿油油的，夏天偶尔有个知了爬在树上鸣叫，吸引了我们去寻找、观望和猜测。我们也曾经吃到过周家伯母分给我们的无花果，紫红色的圆果，软而甜，那种特有的淡淡的甜味。那时市场上很少有卖的，致使留下很深的记忆，只知道无花果树不开花会结果。暑假里，我们有时在无花果树下斗蟋蟀，给儿时带来很多乐趣。

无花果树的主人就是周家伯伯，从我有记忆那时起，周家伯伯就是个和蔼的长辈。看到我们总是笑呵呵的，说话慢条斯理。在我刚学会走路时，曾经很早到他家里去向他问早，他特别高兴，把我抱回来，送了一个鸡蛋。有人以为他特别喜欢男孩，其实周家伯伯真不单纯那意，他有五个儿子，最小的也比我大一岁。那蛋是他们家自己养的鸡生的，特别新鲜。那时鸡蛋稀奇，母亲到我长大后，讲起周家伯伯的为人，都会提起这事，说我小时候吃了不少周家伯伯家的鸡蛋。

周家在我印象中就是我们这里的大户人家。他们住在前厢房，连着前客堂，天井也是他家独用，二楼的后楼也是他们的房间。在前厢房里，最让我亮眼的是那个红木上嵌玻璃的八门橱，下面四扇大门，上面也有四扇小门，每扇门上都有个精致长圆形的吊把手。在我小时候喜欢集邮的时候，周家伯伯曾经打开过大厨上面的小门，看到里面都是集邮本，排得整整齐齐，都是他年轻时的集邮。他拿出一本给我欣赏，里面还有清朝人图案的邮票，不知是什么时代出版的，把我看傻，赞叹不已。在他们墙上还挂着周家伯伯的先进工作者奖状。那时我才知道，周家伯伯年轻时一直在邮政局工作。

在前客堂地上铺着美丽图案的瓷砖，进门靠墙处放着一对黑檀木的座椅，座椅的靠背、扶手厚实而光滑；中间一个对称的黑檀木茶几，客人可坐在这里喝茶聊天。前客堂中间放了张桌子，上面套了个圆台面，晚餐他们就围着桌子用餐。通天井是要跨过那高高的门槛，一排六扇厚实的落地窗，户枢转动，发出轻轻的木头挤压声，使人总感有点肃穆。落地窗下半段是雕刻的图案，上半段是玻璃窗，使前客堂足够敞亮。宽大的天井拦出一条做厨房，余下的地方足够宽敞，不但种了那棵无花果树，而且还在大门上放过一个篮球网，那是周家伯伯的三儿，年轻时练习投篮用的。我看过三哥投篮，他总是那样认真，投得不亦乐乎。不过也只能练练投篮，习习各种花色的运球，比赛是绝对不行的，那时也没人和他比赛。我因比周家五儿小一岁，从小也是赤膊兄弟，常在天井玩耍，夏天在天井里斗蟋蟀，过年时，就看他放鞭炮，尤其是他将铁皮罐下的炮仗引爆，发出那种沉闷的声响，引来大家的围观，给春节增添了不少年味。

我很少在前客堂玩耍，因为我在那里曾经闯过祸，而周家伯伯对我很是宽容。那是我还在玩拍皮球的年代，因皮球滚到柜底，我伸手去捡皮球时，打碎了他们一个很好的砂锅。母亲坚持要赔他们钱，但周家伯伯只是笑着说，小孩子来玩，打碎点东西总有，以后当心点就是。周家伯伯的宽容，反而使我没有了以后，以后我就不在前客堂玩耍，到天井无花果树下玩耍了。

那时我年少，总看到周家伯伯晚上七八点钟才到家，前客堂连忙传出呼爸的礼貌声。接下来传出移动椅子的声音，一家人围坐在圆桌前吃饭，谈论着社会新闻和各自有趣的事。在那个没有电视的年代，楼里各家都早早地安静下来。只有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墙，传出的声音总是欢乐、轻松的，总给人感到大家庭其乐融融的气氛。

周家伯伯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周家伯伯在第一时间，毅然将大儿子，我叫他大哥的，送上抗美援朝战场。现在我们才知道，在朝鲜战场的第一阶段，战争的厮杀是那样血腥和残酷。一个刚刚成立的贫穷国家，要面对以美国为首，打着联合国旗号的多国联军部队，有的部队还是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武装到牙齿的王牌军队。大哥第一阶段曾给家里来过信，以后相当一段时间没有信息。有的人家传来子弟牺牲在朝鲜战场的噩耗，母亲的思念该有多少忧虑？女人思念儿子的心情又是那样脆弱。我母亲曾经和我说，在那段日子，夜深人静时，常常听到一板之隔的周伯母的哭泣声音，有时还有向周家伯伯讨要儿子“还我儿子”的气话。周家伯伯理解一个母亲如果失去儿子会是怎样的心情，但一切为了保家卫国。

过了一段时间，大哥在战场上传来了捷报，政府送来了喜报，贴在他们家的大门上，我们邻居都为他们高兴。不久，我们又知道，周家伯伯将第二个儿子也送上朝鲜战场，令我们邻居敬佩不已。

抗美援朝战争胜利后，大哥胜利而归。回到家里的初期，给周伯母惊吓不小。每每晚上，大哥只要听到一点响声，更不要说早上的闹钟铃响，都会忽然从床上跳起来，四处张望。这肯定是战场上形成的习惯，经历战场的危难，人的精神是那么敏感？听我母亲告诉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哥才习惯过和平的生活。

我有机会在他们的桌上看到大哥放在镜框里的照片，他穿着军服，戴着肩章和领章，煞是威武，那照片还是放大后上了色的彩照，显出大哥的英挺。他们告诉我，那时他是排长，在战场上入的党。这也是我看到唯一的大哥的照片。

在我小学四年级时，我有幸请到大哥到我们学校去做报告，讲解他在朝鲜战场的故事，印证了他在抗美援朝初期没有给家里来信的事实。

那时他参加了上甘岭战斗，战争的激烈，你死我活的残酷，谁还会顾及给家人写信？即使有信，也不可能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大哥讲得比电影《上甘岭》故事还要惊险和动人，使我加深了对他的尊敬。

后来大哥一直在一个三级医院做药剂师。他一直很瘦，据说是朝鲜战场的经历使他得了严重的胃病。我完全理解，在生死搏斗的战场上，谁还能顾及吃饭的时间？天寒地冻谁还能顾及饭菜的冷暖？高度紧张和寒冷的环境中，胃最容易痉挛，对胃很是伤害。我忽然想起，工厂里有为生产得病的，可评为工伤，那为什么没有为打战而得病的算工伤呢？只有缺手断脚才可以评几级伤残军人？似乎缺点啥。

直到去年底，国家颁发纪念抗美援朝70周年纪念章时，我又一次看到了大哥的照片，他们兄弟几个的合照，他穿着原来的旧军装，胸口挂满了奖章。大哥还是那样瘦，尖尖的下巴，虽然老了，但人很有精神。

真巧，那天上海电视台在一档纪念抗美援朝70周年的专题报道中，采访了一个抗美援朝时的战士，我有为大哥鸣不平的心情，为什么不采访一个参加过上甘岭战役的排长呢？可能没人推荐，真是遗憾。

周家伯伯的二儿子，我叫他二哥。抗美援朝后，他马上被国家送到北京上医科大学。后来看到他时，他已是个外科医生，据说已成为中央首长的保健医生了。二哥很少回上海，他给我们的印象有点神秘。但二哥每次回上海，看到我们这些老邻居非常客气，无论大小。那“福德德”的脸总是笑呵呵地和人打招呼，看到我母亲也会叫马家姆妈，给人种敬老爱幼的感觉。周家水管接到厨房间就是他极力主张后连忙完成的。原来周伯母也是到我们后天井来用水的，很多人家合用一个水龙头很不方便。二哥来上海那次，坚决主张将水管接到他们厨房间去，虽然要经过灶披间、楼梯口、后客堂，再进入前客堂，穿进天井，工程有点大，但他全部做成暗管，既不妨碍其他人家生活，也使大家用水更方便。

当然最大得益的是周伯母，不知是否尽了不在父母身边所欠的孝道。

周家伯伯的女儿是她妈妈的心头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妈妈怎么不偏爱女儿呢？但生不逢时，20世纪60年代，她虽然学习非常优秀，在华东师范大学毕业，那时的女大学生真是凤毛麟角，但学校有支援外地学校的义务，她被分派到长春去任教。她可是个瘦弱的女子啊，但她非常坚强，坚决服从国家的安排。周伯母为她流了不少泪。周伯母和我母亲说，那几年的日子里，她只要看见梳小辫子的背影，就会流泪。

母亲太思念女儿了，真是可怜天下母亲心。后来她回上海时，带来的夫君，是个很会做家务的男人，他们在上海的日子里，我们就看到他帮周伯母拖地板，打扫家务，在厨房忙碌，让周伯母有更多时间和她女儿说话，给周伯母很大安慰。

三哥在中学时就去当兵了，复员后就在南昌路的科学会堂上班，据说后来是市科协的负责人。他一直耕耘在科技领域，为科技创新和科技运用费心费力。但他给我的印象，还是那个在天井大门上安了篮球架，在无花果树下运球转身、举手投篮、姿势优美、干劲十足的三哥。有这样干劲的人在科技战线总会收获满满。

他们的兄弟中还出了个教委主任，那就是四哥。他也有着人生精彩的篇章。他在小时候一直是两条杠，斯斯文文的，工作后一直从事教育工作，由于工作出色，被提拔到区的教委主任岗位。两区合并后，他又回到一个重点中学去做校长，在教育战线耕耘，教书育人，忙得不亦乐乎。

五哥是个后发力、给人眼睛一亮、拥有精彩人生的人。五哥比我大一岁，从小在一起玩，从来没有叫他哥的，多为直呼其名，倒是老了，和他在微信里来往，有称他为兄的。他在小时念书时，成绩平平，直到初中毕业进了工厂，才深得师傅和领导的赏识，先后两次被保送上大学，一次竟给人掉了包。当他陪人去大学报到时，发现寝室床位上竟然贴着他的名字，他才知晓被人调包，差点引发高血压。但他不为计较，仍努力工作。幸运之神又一次降落在他身上时，他抓住了机会。那时中日恢复邦交在即，国内懂日语的人奇缺。当时现有的那些懂日语的，大都是抗日战争时期学的日语，大多年事已高，有的还有历史问题，毕竟三四十年在国内大学没有开过日语班。加上要引进日本设备，建设宝钢项目，大量需要懂日语的人才。市政府当机立断，抽调干部生在著名大学开办两个日语班，学生年龄参差不齐，有的甚至相差十岁，但都是选出的社会精英。五哥就是那时被抽调去著名大学读日语专修班的，以后又被选为班长。学校为使这批学生加速熟练掌握日语，举办了日语辩论会，挑头参加辩论的当然是班长或班长带领的小组。巧的是另一班长，后来竟是我的顶头上司总经理，我是他的襄理兼办公室主任。

他后到外经贸委任副主任和另一大集团任总裁。那天有人回忆两个班的日语辩论时，讲得很是精彩，我才知道五哥在那时还有这么一段精彩的生活。那天说得我那位总经理哈哈大笑，没有给予置评。这两个班的日语人才，后来在政府机构、外贸机构以及日商在沪机构都得到了重用，有的担任了市外经贸委主任、市旅游局局长、大集团总裁等诸多重要工作岗位；有的从事了日语教育，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日语人才，缓解了改革开放初期日语人才紧缺的矛盾。有人开玩笑说，上海日语讲得好的人，在学习日语方面都是他们的徒子徒孙。在日语战线的五哥又被国家派去日本读研、工作。在我再次遇见他时，他已是复旦大学的副教授了。有一次我和五哥谈起他们两个班级的日语辩论，精彩激烈的事，他哈哈笑了直说：“不要听他们瞎说，要我用中文辩论也讲不精彩的人，怎么可能会用日语辩论精彩呢？”他还那样谦虚，那时的日语，肯定没有他后来的日语讲得流利和熟练。

周家伯伯孩子们的经历，个个精彩，个个闪光。在过去的家庭中，生有六个、八个孩子的不在少数，有一两个孩子经历出彩已属不易，但要个个出彩极难寻到。而周家伯伯又是个这么低调的人，连有些邻居都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但他确是个非一般人能比拟的。在那些给孩子起“金、银、财、宝、官、富”等名字盛行的年代，周家伯伯却先后给孩子起的名字中，尾字先后排序为“仁、义、道、德、忠、孝”，就能看出他的睿智，看出他有多精深的文化底蕴和道德底蕴，以及培育子女的苦心。在他的家庭里，在无花果树下，自然会蕴藏出那么多光彩的人生，演绎出那么多精彩的人生故事，使人感动，让人喝彩。

我后来在有关书里看到，无花果树是开花的，不过它的花开在叶片下面不显眼的地方，使我们难以找到。有的人赞美它，将花和果融为一体，含蓄、内敛、低调、默默奉献，有着专属于自己的美丽和意义。我忽然想到周家伯伯身上就有着无花果树那种专属的美丽和意义，何止于此，令人遐想。

我喜欢周伯伯家的无花果树，我更敬重周家伯伯和他的子女们。

现在那里的房子拆迁了，无花果树下的人们已从老式石库门房子里走向世界，涌入改革开放的大潮，改变着世界。最近那里新造了独栋的新式石库门房子，这和原来的石库门房子真是天壤之别。在这块土地上，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还将发生更深刻的变化。

草于2022年5月1日

改于2022年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