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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豌豆（第1页）

坏豌豆”是村里人给那个爱说是非、煽风点火的老女人送的外号。她的发型是“短帽盖”，就是齐脖子剪的短发，看上去又像帽子又像盖子，村人管这种发型叫“短帽盖”。

坏豌豆在村里的女人堆里长相算是好的，留了短发后更显精干。她爱干净，窑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即便到了三四月里刮老黄风的时候，她都不停地擦着青砖垒成的窗台。日子久了，那粗糙的砖面被她擦拭得锃亮。

坏豌豆本名叫水凤，是从后山的凤凰村嫁到后湾村的。

凤凰村的女人多，大都长得漂亮，但是提起凤凰村的女人，人们都会从内心里忌惮几分。有句话说“天上的冷子（冰雹），凤凰村的女子”，说的就是这个村出来的女人不一般，有在外地做官的，有拦羊下煤窑的，也有吃了公家饭的，也有出去卖身求财的。坏豌豆归不到这些类别，但她的生存方式殃及了后湾村。

说她是一颗坏豌豆，道理和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一样。

村里有一个孤儿，父母前些年上山砍柴掉到沟底摔死了。

孤儿跟着六十多岁的奶奶生活。孤儿到了六七岁时，奶奶管不住了，任他疯跑野奔地由着性子闹腾。坏豌豆看到失控的孤儿，便想利用孤儿为自己做点事。她把正在满院子乱跑着抓麻雀的孤儿叫回家，拿出一块玉米窝头让孤儿吃。孤儿惊喜地接过后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问坏豌豆还有没有，说自己没吃饱，还想吃。坏豌豆说，有很多呢，只要你听我的话，就给你吃。为了能吃到窝头，长期饿肚子的孤儿此后对坏豌豆几乎是言听计从。坏豌豆让孤儿去村头老王家的鸡窝里偷一只鸡来，孤儿说他不会偷。坏豌豆说直接在鸡窝里抓一只鸡就跑。孤儿说那鸡会叫唤的，他怕被老王逮住了。坏豌豆说，没事的，你是娃娃，你的腿脚快，老王追不上你。即使把你追上了，你就说你奶奶让你来偷的，千万不能说我。要是说出我的话，以后再也不给你吃窝头了。孤儿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等到天一擦黑，便从老王家崄畔冲到院子一侧的鸡窝。孤儿掀开鸡窝盖，抓住一只鸡立马跑了。随着鸡的咕咕叫声，老王从窑里冲出来，看见一个人影一溜烟闪过门前土路，他便知道是偷鸡贼。

老王顺着土路追了一段，失去了目标。他站在路上骂了一通便悻悻地转身回去了。孤儿刚才发现老王追来，灵机一动跳到土路下面，藏在一堆玉米秸后边。他使劲用手卡住鸡的脖子，生怕鸡叫出声来。他听见老王沉闷的脚步声消失后，便猫着腰轻轻地一路小跑，来到坏豌豆家。

坏豌豆让孤儿生火烧水，不一会儿炖鸡肉的味儿飘满整个村子。这时已是万籁俱寂的夜晚了，满天的星星冷冷地挂在天空中。住在上院子的老王丢了一只鸡后一直未合眼，他斜躺在炕上，叼着烟锅想着是谁偷了他家的鸡。突然，他闻到一股炖鸡肉的味儿。他想，这苦焦难挨的日子里，前不逢节，后不靠年的时候，谁家会富得在三更半夜吃鸡肉呢？莫非是在吃他老王家刚才失窃的那只老母鸡吗？

老王赶紧起来，循着炖鸡味儿来到坏豌豆家院子里。他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坏豌豆家里的动静，只听见坏豌豆嘴巴吧唧吧唧地吃着什么东西。他悄悄走到窗前，用唾沫濡湿窗纸，用手指捅个小洞看里面，看见坏豌豆正坐在锅台上拿着一个鸡腿啃着。老王断定坏豌豆吃的鸡就是他家被偷的那只老母鸡。他怒不可遏地一脚踢开门冲进去。坏豌豆和孤儿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吓得浑身发抖。老王端起锅摔在地上，骂坏豌豆这个婊子臭不要眉眼，不得好死。坏豌豆争辩着说是吃自己的鸡。老王抄起擀面杖就要打坏豌豆，坏豌豆一个兔登天，躺在地上大喊大叫着，说老王半夜三更来到她家欺负她、调戏她。老王慌了，他赶忙拉着坏豌豆的胳膊让站起来，并一再解释他是来要鸡的，不是来那样的。坏豌豆站起来扇了他两个耳光骂道，叫你老和尚来调戏老娘吧，今晚有你老和尚好吃的！一直观战的孤儿被眼前这风水轮流转的一幕搞得不知所措，他赶紧捡起掉在地上的几块鸡肉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老王这才发现孤儿也在这里，他问孤儿为啥会在这里。孤儿说坏豌豆让他住下的。老王感到有点不对劲，为什么坏豌豆留下孤儿呢？他心想，肯定有问题。一个是爱做坏事的坏豌豆，一个是无人管、狗舔碗的野小子。他继续问，你晓得是谁偷了我家的老母鸡？孤儿说不知道。坏豌豆抢过话头对老王说，你跟娃娃家说啥话呢，亏你先人呢！你说，你调戏了老娘怎么办？老王被这一问吓得后退几步，说求你了，别提那事好吗？我不要鸡了，你能不能别出去瞎说？坏豌豆说，行，你明天给老娘我送一只鸡的话就饶了你。老王自认倒霉，真是“要鸡不成又蚀只鸡”，他答应了坏豌豆的条件。老王要离开，坏豌豆让他把孤儿带走。

走出坏豌豆家院子后，老王再问孤儿，是谁偷了我家的老母鸡？孤儿透过夜色看着老王眼里迸射出来的那丝犹如刀锋一样的冷光，结结巴巴地不敢说出是自己偷的，他撒谎说是坏豌豆偷的。老王一脸悲壮，仰起头嘴角狠狠挤出三个字：臭婊子！

坏豌豆占了老王的便宜后，很是得意。她哄来孤儿，给孤儿手里塞了几颗干枣后说，以后跟我干事，有你好吃的。孤儿抬着头迷惑地看着坏豌豆嘴角露出的那丝阴笑。孤儿顾不了别的，只要有吃的，啥都可以干。坏豌豆让孤儿帮她把扫好的一堆垃圾倒到崄畔。孤儿说，我还要两颗干枣。坏豌豆斜眼看着孤儿骂道，你这野儿子，敢跟老娘讲条件。孤儿说，你不给，我就不跟你混了。坏豌豆一个耳光扇上去。孤儿顿时大哭起来，口里不停地骂着坏豌豆是个大坏。坏豌豆见孤儿闹开了，赶忙抓了几颗干枣塞给孤儿。孤儿擦了眼泪，端着垃圾走出了门。

坏豌豆让孤儿去上院子的秋花家借礤子。孤儿借来了。

坏豌豆说下午这顿饭吃洋芋擦擦，蒸着吃，蘸着蒜水吃。孤儿就流下了口水。在村里，这种洋芋擦擦饭，就是将洋芋在礤子上擦成丝，用面粉拌着蒸熟，然后用汤料调拌，是一种可口的饭。在那个年代，能有稀饭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能吃到洋芋做的干食就是很好的伙食了。没一阵子，洋芋擦擦出锅了。坏豌豆招呼着让老汉和孩子吃饭，却不给孤儿吃。孤儿一直站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吃饭时咂着嘴巴不时发出的声音，像猫爪子一样在孤儿的心里挠。孤儿实在是受不了了，他冲到那盆子洋芋擦擦前，用手抓了一把塞进自己的嘴里，吞咽下去。坏豌豆顿时火冒三丈，她一把揪起孤儿的耳朵，朝孤儿的嘴巴扇了几下。孤儿的鼻子里流出了血，大喊着骂坏豌豆说话不算数。坏豌豆那干起活来没日没夜的老汉忙过来劝开她。孤儿大吵大骂，闹得不可开交。孤儿甚至用脚踢飞了那盆洋芋擦擦，骂道，老子吃不成，你们谁也别想吃！

坏豌豆见孤儿不依不饶，忙露出笑脸对孤儿说，我又不是不让你吃，你用碗盛着吃啊，为什么用手抓呢？老汉听坏豌豆这么一说，忙用一个老瓷碗将倒在锅台上的洋芋擦擦给孤儿盛了一碗，端给孤儿。流着眼泪和清鼻涕的孤儿一把接过来，二话不说便大口吃起来了。

第二天，秋花跟孤儿的奶奶要礤子，奶奶说没借啊。问孤儿，孤儿说他借给了坏豌豆，秋花让孤儿向坏豌豆把礤子要回来。孤儿去要，坏豌豆说，你这个憨娃娃，要是把礤子给了人家，那以后我就没办法给你做洋芋擦擦吃了。孤儿问，那该怎么办？坏豌豆教唆他，就说你奶奶把礤子拿去了。

秋花跟孤儿要不来礤子，就给老汉说了。老汉向孤儿的奶奶去要，孤儿的奶奶一头雾水。再问孤儿，孤儿害怕了，如实告诉是坏豌豆拿去了。秋花的老汉到坏豌豆家要，坏豌豆哪会承认，臭骂秋花老汉人没认下钱没挣下。秋花老汉性子很急且脾气暴躁，挨了骂的他几拳打得坏豌豆倒在门槛上站不起来。

秋花老汉在坏豌豆家的米桶里找到了礤子。坏豌豆被自家老汉扶到炕上，盖了被子口中嚷着说自己被打得活不成人了，要去县医院治疗。坏豌豆的老汉知道老婆佯装着想讹人，便趴在老婆耳朵边轻声说，你看咱们跟秋花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没啥事了就别瞎折腾了。坏豌豆一扭头，就把一口唾沫唾在老汉的脸上。老汉赶紧后退几步不敢言传了。

事情闹得大队书记出面来调解。秋花老汉是个硬骨头，他说就是把自己拉出去枪崩了，也不会给坏豌豆看病。坏豌豆说，如果秋花家不给自己看病，她就死给秋花家看。最后来了公社的驻队干部处理此事，大家都知道坏豌豆的名声在当地有多糟糕。村前村后的人议论纷纷，都说那坏豌豆早该被人教训了，所以都倾向于秋花家。坏豌豆知道自己理亏，闹腾了一阵子后就松劲了许多，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被秋花老汉揍了之后，坏豌豆一直怀恨在心，她一直在伺机报复。一天，她叫来孤儿，让孤儿将一小瓶农药倒进秋花家的猪食槽。孤儿不知道是农药，便在正午大家都出山的时候，将那小瓶药水倒进秋花家猪食槽。下午的时候，坏豌豆听见上院子里的秋花家吵吵嚷嚷请来兽医给吃了农药的猪看病。兽医说，这猪早就死了。秋花哭着说，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后晌里就死了。坏豌豆心里高兴极了，她站在自己那块穿衣镜前，用手蘸着唾沫把自己的“短帽盖”拢得整整齐齐，轻哼着曲子扭着腰肢，门里出门里进，甚是开怀。

晚上的时候，坏豌豆为了犒劳孤儿，给了他半个玉米窝头吃。

坏豌豆家的煤油灯闪闪亮着，一缕煤油烟袅袅升起。孤儿和坏豌豆一家人在煤油灯下搓着玉米棒子。在当时的农村，人们白天上山干活，晚上也不能闲着，一般晚上能做的就是搓玉米棒子。煤油灯的烟很大，一年下来，家家户户的窑洞顶都被煤油灯的烟熏成油黑色的，所以到了过年前就得刷窑。而生活在煤油灯下的人，每个人的鼻孔和眼圈都是黑色的，恰似下煤窑的“炭毛子”。第二天一家人洗脸的时候，一大盆子清水立刻就变成了像是被烟煤搅和了的浑浊脏水。

坏豌豆指使孤儿毒死秋花家的猪之后，心理上的满足感促使她又有新的报复计划诞生。她嫁到这个村后，从没有人像秋花老汉那样打过她。她觉得自己在村里的地位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她想让秋花老汉在自己眼前彻底消失。因为每次与他打照面的时候，那老汉总是眼睛瞪着她，害得她要赶紧避开。

等到了过年的这一天，坏豌豆叫来孤儿吃“八碗”。孤儿吃了个大饱。坏豌豆又将一小瓶农药交给孤儿，吩咐他今天把这瓶药水倒入秋花家的稠酒里。坏豌豆给孤儿承诺说，如果事办成了，就收留孤儿做干儿子。孤儿一下子觉得自己以后的生活有了出路，他满口答应了坏豌豆的条件。孤儿拿着那小瓶农药溜到秋花家。秋花家里人很多，都是村里的人。他们聚在一起打扑克、玩骰子、押名宝。孤儿的到来没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悄悄走到锅台上那锅没有盖盖子的稠酒跟前，拧开瓶盖，迅速把农药倒进锅里。

坏豌豆一直在自己院子里偷听着上院子秋花家窑洞里发出来的所有声音。秋花家人多，嘻嘻哈哈、吵吵闹闹、乐乐呵呵的玩耍声令坏豌豆满心嫉妒。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假装喂猪，一直偷听着秋花家的一切响动。这时，她听见秋花对家里玩耍的人说，大家别耍了，每人喝上一碗稠酒再耍。她的表情显得有点紧张，听见丁零当啷的碗声。她开始抻着脖子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上院子的动静。不一会儿，她听见有人冲出窑洞到院子里呕吐的声音，听见有人在窑里开始呻吟，有人大喊着肚子疼……

过年这天，发生在秋花家的中毒事件，造成包括秋花家小儿子在内的五人死亡。而秋花和她老汉因为招呼村人，并没有喝稠酒，逃过一劫。这事惊动了全村乃至整个县城。公安部门在当天晚上就破获了案子。坏豌豆和孤儿被连夜带到县城的看守所。孤儿被关了一阵子之后就被释放了，坏豌豆第二年冬天在村子前面的河滩里被枪决。枪决坏豌豆的那天，天干冻，刮着老黄风，村里的老老小小都去看热闹了。坏豌豆被拉下车，推到刑场执行枪决的时候，村里几个爱唱信天游的人站在对面的山峁上，高声唱着：一庄子善念一庄子人，一庄子出了一个坏豌豆。千不该万不该你把事做绝，千刀万剐不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