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话题
陕北,是一个具有多重意义的符号。黄河、黄土地、信天游等,都是这个符号相互独立而又有内在关联的支撑体。陕北代表着一个宏大的文化景观,荒凉、偏远、风沙、窑洞等静与动的事物,均属于这个景观的文化元素。陕北啊,就是一首诗词,写尽山川大地、风物人情的壮美诗句,已成为陕北时空最具有特色的表述。
在一大片土黄色的高原上,陕北是莽莽大地上还能看得见其他色彩的地方。红的山丹丹花,白的羊肚子手巾,以及飘荡着高亢民谣的蓝天、扭起大秧歌的红绿彩绸。陕北,是一个道场啊,生息于此的子民用纯朴和厚道修行,用旧时光中的苦难和负重拜日月。天地开阔、山路蜿蜒、河流奔腾、草木向上。
陕北,被命名为苦难地域的陕北,在独有的话题中叙述着它的前世今生。
长城以南、黄河以西,陕北的范围非常明显。陕北讲述着一座座黄土山的前世与今生,讲述着黄河的蛮荒与文明,讲述着信天游的高亢与洒脱,呈现出古老与现代,承载起时光的周转与瑰丽。
陕北话题,就是陕北册页中从开头到结束的方言叙述,就是在陕北这块土地上登台谢幕的生生不息的故事,就是这方水土的前世今生,就是从土窑洞、石窑洞、砖窑洞里传递的每一页。
黄土山,由黄至绿的风沙往事
时光倒流,回到半个世纪前的日子里,陕北有着那被风沙侵袭得面目全非的初春。大江南北的初春是春和景明、生机盎然的景象,而在陕北,却是一年中最为难熬的日子。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沙尘暴就会如约而至。遮天蔽日的沙尘暴把陕北大地上稀薄的春光扫得一干二净,徒留于大地的是满目疮痍。
枯草飞扬、树枝折断,更无法忍受的是狂风中卷起来的沙砾,犹如一阵密集的扫射,使行走的人整个脸部瞬间布满黑色的点痕。风是黑色的,是黏稠的,是排山倒海的,席卷而过时,身轻的人快被卷起来,鸡、猫等体重较轻的动物如果躲避不及时,就会被沙尘暴带出去很远。
“风沙”,这个名字显然分量不够重,其实就是初春的沙尘暴,在陕北叫老黄风。老是一种资历和沉淀,也是一种经验和分量。黄是一种凌厉和锋芒,也是一种高于色彩的呈现。老黄风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展示出大自然极大的破坏性。
这一页上的沙尘暴力透纸背,让整个陕北册页的装订线几近散落。
那首信天游《刮大风》唱得好:刮得石碾子的石磨盘翻烧饼,刮得石轱辘飞起来耍流星。这老黄风,撼动的是风暴中无法安宁的万物,撼不动的是苦日子里活下来的一辈一辈的陕北人。
民歌是在沙尘暴中吟唱出来的一种表达,那些依托在日常之中的民俗,也是在沙尘暴中的一种表达,这些表达展现的是生命与自然对等的精神。陕北人,之所以把苦难用艺术的手法去化解,是因为这里的人在漫长的艰苦条件下形成了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他们深懂苦难,懂得眼前的沙尘暴卷走田地里刚刚破土而出的禾苗意味着什么,懂得沙尘暴将山坡上的小树苗连根拔起将会带来什么。他们目睹这一年又一年的沙尘暴对这片土地的摧毁,明白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境遇。他们懂得一切,但是却从没有因此而退却过、放弃过,他们用语言来化解这种不可抗拒的苦难。
这一页写着沙尘暴的时光太漫长太漫长。在数千年的时光里,这方水土和这里的人们,在沙尘暴的呼啸中走到了20世纪90年代。
退耕还林,不仅仅是一个名词,它更具有解除魔咒的功能。对于国家而言,这片黄土地太贫瘠太脆弱,种下的庄稼在一场风雨的折腾下就会让土地的主人颗粒无收、血本无归。于是,一个改变这片土地命运的大手笔在千山万壑间展开,种庄稼的人开始种树,他们可以在国家的帮助下过上从未有过的幸福生活。
短短二三十年的光景,满目苍黄、风暴肆虐的陕北,已是绿水青山、满目苍翠,呈现出另一番景象。那年年初春要来的沙尘暴再也没来,那些多年不见的喜鹊和乌鸦回来了,那么多野生动物在树林里找到了自己的家园。
册页上长出茂密的树林,山水之间的陕北不再是由自然环境的苦难而形成的那片黄色了,而是一派生机、一片绿色。
黄河水,由黄变绿的泥沙沉浮
水是生命之源,这是毋庸置疑的。黄河是被中华民族誉为母亲河的一条黄色河流。给黄河命名的黄土高原,以其掉皮掉肉、流血断肢的代价赋予了这条河流肤色和灵魂。这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以自己的风骨和精神成为汇入大海的一支劲旅。
二十多年前,黄河的历史开始与一个漫长的跨度隔开。在此之前的十万年,黄河从青海的三江源一路而来,命运不可逆转地前行着。十万年啊,对于宇宙而言是一瞬间,而对于人类而言那是何等漫长!十万年的黄河一直在黄色中流动,一直在大自然对黄土高原的百般肆虐中奔腾着。大自然没有想到,黄河也没有想到,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黄河竟然可以慢慢改变肤色,可以由黄渐渐变绿,可以不再肆虐。
你可以随便选择黄河两岸的一座山头,站在那里看看黄河。它就是一条龙,就是大地母亲的乳汁,它以一种悲壮而雄浑的气势蜿蜒着,它就是一部苍生沉浮录。以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时间点作为坐标,回头看,黄河有生存艰难之象;朝前看,黄河变成美丽的风景。
作为一条河流的另一种意义,黄河的存在与奔腾昭示的是生命的觉醒和鞭策,它虽然破坏了流经之处的生态系统,但还是让人爱恨交织,其浩浩汤汤、所向披靡的气势深远地影响和改变了陕北境内的人。
黄河之水天上来,从自然的角度也可以理解为黄河的一部分水来自天上,即雨水。云在一定的作用下化为倾盆大雨,黄土高原上的黄土就会在大雨的冲刷下,在千沟万壑中迅速形成山洪,向低处一泻而下,然后聚集在河道里,再以势不可当的蛮荒之力冲向黄河。这样的山洪年年发生,年年为黄河输入桀骜不驯的血液。陕北的干旱是很可怕的,一年之中下不了几场雨,一旦下雨就是大雨,致使干旱的土地遭受蹂躏。
河流揭开山洪退却的新一页,这是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退耕还林的时代背景下前无古人的事。黄河不仅仅是母亲河,现在更是一条流淌着血性和骨气,流淌着柔美情怀的河。
信天游,从古至今的民谣香火
音乐是最懂得人间烟火的艺术之一,它酝酿和诞生于民间草木山河之中,如同山野之风徐徐而来,以恰如其分的旋律触及人的内心,成为人类的心灵语言。
在陕北,信天游这种音乐的地域性,给民歌赋予的意义不可低估,它的价值体现在从对地域的深度解读中来获取这方水土的信息。悲壮,成为这个地域概念中的主题。因此,陕北人沉重的生命感,从信天游的传唱中生动地体现出来。而陕北人对信天游的解读还包含另外一种意义。音乐作为一种抒情化的语言,更能表达人的内心感受和情绪变化。陕北人与信天游是相辅相成的,是歌中有我,我中有歌的密不可分的关系。陕北人通过信天游主要表达了一个“情”字,这个“情”字,在信天游的唱词中更多体现的是爱情。陕北人懂得爱,懂得珍惜爱,更懂得用民歌的形式保存和传唱这种爱,把生命中刻骨铭心的爱情以信天游的形式留存在这片黄土地上。
信天游的双重意义是自然与人在排斥、冲突、和解、融合中形成的。信天游作为黄土地上从古至今传唱不衰的民谣,如同柴米油盐具有最基础的营养价值,滋养着陕北人。信天游是香火,只要有人在,就有这种民谣在。
从旧时光的场景中打量那些正在远去却总能温暖我们的往事:山路上月光下父亲的归来;村口二妹子瞭望着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的归来;山峁上送三哥哥挎着土枪过黄河打鬼子;一次次吆骡子拉盐走西口的硬汉子想着心上人……陕北,就是一场以黄土为背景的风花雪月。凌厉的风沙中,有信天游宋词般的委婉;粗犷的大地上,有信天游唐诗般的浪漫。信天游是一曲陕北心灵史,它不仅仅记载了自古以来的陕北苦难,更记录了陕北情感之中珍贵的爱情。
陕北民歌以爱情为主题的歌曲甚多,这些歌曲感染着一代又一代陕北人去追求美好生活。
时代在进步中改变着人,陕北人在改变中把旧时光中的事儿珍藏于信天游之中。而陕北民歌作为陕北人不可或缺的心灵语言,至今依旧是他们表达诉求的最好方式。当下的日子完全没有了以往的苦难色彩,安居乐业的陕北人正用古老的民歌致敬先辈们在那个时代的不易。
人间烟火正旺,信天游里的陕北,不再是黄沙漫天、蛮荒偏远的陕北。交通和网络正在加速缩短距离,世界上再远的地方,也只是网络中的一个站点。陕北,地域文化形成和积淀下来的淳朴形象,正在这个时代的进程中,以信天游的方式延续着这方水土的香火。
我是你册页中的一个汉字
一出人间戏,就有人间灯火照过的数千个春秋。合起的书页里,有无数民谣长在汉字的土壤里,长出辽阔的烟火味和山水一样的日子。在我留不下一个脚印的天空中,你白玉一样的明月高过头顶与群山,我在你的民谣里连夜赶来,抬头望,天空中都是明月发出的青瓷般的问候。我转身,我的身后,山水涌动,时光涌动,万丈红尘也在涌动。合上的册页,容不下我的全部心扉。一册山水,栖息在时光的山峁,我来向你的天空问好,这些晶莹的话语就能纷纷落下,青瓷就是你话语的品质,与我一次次相逢在山水册页中。
陕北,我和所有的陕北人,都是你册页中的一个汉字,或者黄土高原上的一抔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