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疾风骤雨般改革的年代,有很多突破人们想象力的东西,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植物,遇到合适的气候和温度,就疯狂地生长起来,迅速地占满大地上的各个角落。到这年年底,乡下的餐厅加卡拉OK的模式也普及了,一时间到处一派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的景象。
栓柱也有些动心。有一天下午,他跟着二楞、老木去郭长有的“郭店餐馆”吃饭。那里现在也装修一新,一间雅间摆放着吃饭的器具,另一间被改造成了小型的歌舞厅。因为生意火爆,郭长有头发很长了也来不及去理,他一面指挥着穿得花里胡哨的女服务员招徕客人,一面一遍遍地跑到厨房张罗做菜。那天,栓柱喝了点酒,也被推推搡搡地推到舞池里跳舞。一位身材微胖的名叫金花的女服务员紧紧抱着他,胸膛有力地抵着他。也不知跳了多久,忽然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新兰、二楞媳妇、老木媳妇满脸怒气冲进来,她们各自找各自的男人,有的揪耳朵,有的抓胳膊,有的推后背,将他们生拉硬拽了出来。新兰扯着栓柱耳朵,边哭边拽着说:“不要脸!你们这样脸对脸、胸贴胸地跳,早晚会跳出事儿来的!”
此后,栓柱再也没有去那种地方跳过舞。
订婚仪式后的第二天,张大壮到新梅家探望。因为他们关系已经确定了,新梅就让大壮进来参观自己和妹妹们的闺房,新英、新青围着大壮有说有笑。刘双河夫妇见未来女婿上门,忙着张罗饭菜。大壮参观完新梅她们的闺房,来到外面的天井旁,四周看了看,突然把目光凝聚在了院子里那两棵粗大的枣树上。那两棵枣树长得十分旺盛,树上结的枣子又大又圆,一串串沉甸甸地垂下来,一颗颗鲜嫩水灵,有的已经泛红,那斑斑点点的红色浸入淡绿色中,如同官窑烧成的彩釉陶瓷一般,煞是好看,贴近了就能闻到枣子散发出的清幽的香气。新梅看他围着枣树不停地转圈、打量,还不停地用手比画,样子怪怪的,担心他失礼,就走上前提醒他。谁知大壮见到新梅,忍不住激动地一把抱住她的腰,把她抱离地面,用力地转了一圈,把新梅吓了一大跳,脸羞得绯红:“大壮,放开我,快放开我!让人看见多不好意思。你咋了,魔怔啦?”
大壮放下新梅,又过去拉住一枝枣树枝,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新梅,你知道吗?你家院子里这两棵枣树,那可不是普通的树,它们叫冬枣树。这种树以前我只在书上见过。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咱鲁北农村就有!这大概是上天赐给我的!
它们和你一样,都是上天的恩赐!”大壮双手合十,做了个祈祷的动作。
新梅听他这么说,忽然记起来了:“对,这树上的枣子熟得比其他树上的都晚,结的枣子又大又甜。枣子熟了,不能用竹竿子打,一打就破,也不能用铁钩子钩,掉在地上一摔就碎,必须拿手摘。”
“你知道这树多少年了?”大壮问。
“不知道。反正打小时候记事起它们就长在这院子里了。你想知道,就去问你未来的老丈人吧。”新梅打趣地说。
正巧刘双河从屋里出来拿东西,见他们站在那边说话,就走过来让大壮进屋,准备吃饭。
“伯,你们家这两棵冬枣树种了多少年了?”
“这叫啥树?‘冬枣树’?俺还是头次听说这名字。俺一直当它们是零枣树,听你这么一说,果然应该叫‘冬枣树’。来,尝尝,这枣子可好吃了。”刘双河拉过一个枣树枝,准备从上面摘枣,被大壮阻止了:“伯,您先别摘。您能告诉我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吗?”
“这两棵枣树,是俺和新梅她娘结婚那年,从新梅她姥爷家院子里移植过来的,到现在快三十年了吧?那时候,她姥爷身体还行,院子里栽满了很多种叫不上名字的树。结婚后一个多月,她姥爷让俺移栽两棵枣树,并说,这树结的枣,又好吃又好看,说不定将来能派上大用场。这不,就是这两棵。”刘双河一边回忆往事一边满怀深情地望着那两棵树。
这时孙秀娥也出来了,见他们正在谈论那两棵枣树,不由得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说起当年俺家的枣树,还有段故事呢。”
大伙都把目光转向她,新梅、新英、新青三个女儿都围在母亲身边,认真地听着。
“过去俺们家从俺老爷爷那辈上,在老县城开了一家‘同祥饭店’,俺爷爷本身学得一手好厨艺,做菜讲究,味道可口,饭店传到他手里,生意很好。俺奶奶小名叫枣儿,年轻时在草台班子唱过戏,最拿手的是唱咱家乡的‘渔鼓戏’,那可是名传十里八乡的角儿啊。自打跟了俺爷爷后,以开饭店为生,日子过得挺不错的。后来,日本鬼子来了,日伪汉奸横行霸道、祸害乡亲们。俺爷爷和奶奶就到老家置了地,准备把饭店关张。那年,县警备队策划起义,派一名在饭店里当伙计的地下交通员外出向八路军送信,把信藏在鱼肚子里混出县城。起义成功后,鬼子汉奸恼羞成怒,不知谁走漏了消息,他们就到饭店抓人。俺爷爷和伙计得信后赶忙逃走,鬼子汉奸砸毁了饭店,抓了俺奶奶,把她吊在饭店门前一棵大枣树上用鞭子抽打,让她交代俺爷爷和伙计的下落。俺奶奶宁死不屈,鬼子和汉奸得不到任何线索,恼羞成怒,就把她杀害了,至死俺奶奶骂不绝口……”
“后来呢?”几个女儿也头次听母亲讲这段家事,都迫不及待地追问。
“后来,汉奸和鬼子丧心病狂,架上柴火,泼上汽油,把俺奶奶的尸体焚烧了,连同吊着她的那棵老枣树也一块儿烧死了。”
说到这里,孙秀娥声音哽咽了,周围听的人眼睛也都湿润了。
“你姥爷那些日子正好和你姥娘在乡下,俺那时还不到五岁,他们领着俺东躲西藏,生怕鬼子和汉奸来家里祸祸。第二年抗战胜利,鬼子投降,你姥爷就去县城寻找他父亲及母亲遗骨的下落。有人说他父亲被日本人抓住杀害了,也有说参加八路军了,还有人说他父亲投奔了国民党海上保安队,总之下落不明。他母亲的遗骨早已被好心人装在坛子里掩埋了。寻到母亲遗骨后,你姥爷运回家在祖坟安葬。你说怪不怪,那棵枣树被鬼子汉奸一把火烧成木炭,大家都以为它死了,谁想第二年在树根下面又蹿出几根新苗,后来你姥爷就把枣树苗运回了堤头村。现在堤头村里这种枣树,都是你姥爷种下后人们再次移植的。新梅,你大舅家院子里那棵大枣树就是从老县城移过来的。”
众人都听呆了,好久才醒过神来。
当年枣儿被鬼子、汉奸杀害后,孙秀娥母亲惊吓过度,生了场大病,因医治不及时落下病根儿,身体一直很虚弱,新中国成立后家里土地被没收,运动一来,还经常挨批斗,因此也早早过世了。
三年生活困难时期,孙石根老人也病故了。孙秀娥因为没有亲兄弟姊妹,就把房子转给了自己的堂弟,此后每逢回娘家就到堂弟家里落脚。
几个女儿头一次听母亲说起这凄惨的往事,她们将信将疑地说:“娘,您说的可都是真事,不是像电视剧里编排出来的那样吧?”
刘双河说:“你娘的话都是真的,自己家里的事儿咋能编排呢?这些事儿你们老姑父也知道,他曾经多次说起过。他说,你老姥爷年轻时家里开饭店,算个阔少爷,他最爱听戏,有戏瘾。有一年寒冬腊月,走过一所深宅大院,从里面传出锣鼓响,伴随着银铃般的唱曲,一下子把你老姥爷的魂勾住了。可墙太高,里面啥也看不见,他急得在院墙外兜着圈地找,后来终于搬来几块大石头垫着脚,才勉强凑到墙头上看见里面,原来人家正在唱堂会呢。那唱戏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叫枣儿的。打那以后,你老姥爷就迷上了,追着枣儿的戏班子到处听戏。
“后来,县城闹土匪,不知啥原因把枣儿扣下了,大概是绑票吧?土匪放话让戏班子拿钱赎人,如果到期不赎人就把枣儿卖到妓院去。戏班子哪有钱赎人啊。你老姥爷知道了,傻呵呵地求土匪放人。土匪头子叫‘徐三棒槌’,就问他,你是她啥人啊就让俺放人?他骗‘徐三棒槌’说是枣儿的男人。‘徐三棒槌’就跟他要赎金。偏巧‘徐三棒槌’的老母亲要咽气,最后一个心愿是吃上一口老家的‘叫花子鸡’,原来老太太老家是江苏泰州的,当年淮河发大水逃荒落难到鲁北,吃不上鸡死不瞑目。‘徐三棒槌’虽然身为土匪,可人是个大孝子,他说只要有人能做‘叫花子鸡’给他娘吃,无论提啥要求他都答应。你老姥爷当场跟‘徐三棒槌’订了君子协议,他做‘叫花子鸡’,土匪放枣儿。那‘叫花子鸡’你老姥爷做得最好,时间不长就做出来了,送到老太太嘴头上,老太太嚼了几口,点点头,流下两行泪,心满意足地合眼了。结果你老姥爷还真的凭这只‘叫花子鸡’换回了枣儿。枣儿知恩图报,答应嫁给你老姥爷,从那以后,再不唱戏,一心一意跟你老姥爷开饭店过日子。”
“爹,这事老姑父咋知道得这么详细啊?”新梅好奇地问。
“你们忘了?你们老姑父张勤俭那可不是一般人,上过县志哩。新中国成立以前在县城明地里做点锔盆子锔碗的小生意,暗地里走街串巷打探情报,和你老姥爷店里的伙计毛蛋是一伙的,都是八路军的地下交通员。你老姥爷和毛蛋给八路军送信的事儿,后来让日本人和汉奸发觉了,出动保安队去抓捕,多亏了你老姑父舍命去送信,他们才能及时逃走。鬼子和汉奸抓不到人不甘心,把枣儿杀害了,也是你老姑父和乡亲们保存了她的遗骨。第二年鬼子投降,枣儿的遗骨得以迁回祖坟安葬。新中国成立后,你老姑父当了石楼公社的通讯员,后来又当上副主任,为了工作的事情曾经打听过你老姥爷和毛蛋的下落,听说毛蛋随部队去了东北以后又南下去了广东,可就一直没有半点你老姥爷的音信。
“说起冬枣树啊,还是你姥爷家院子里那棵长得好,现在大概快五十年了吧,结的冬枣味道一点儿都没变。”
“新梅,咱们一块儿到堤头村看看那棵冬枣树吧。我要做些研究。”听了刘双河夫妇讲述的那些不平凡的往事,大壮研究冬枣树的心思更加迫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