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刘双江下来后,虽然他憋着一口气,但认为福来好歹是自家门上的女婿,所以也就没有故意刁难他。
可后来接连发生了几件事,让他爷儿俩到底撕破了脸。
福来担任村主任后,首先发动村民在自家庭院里种冬枣树。刘双江家院子里种了石榴树、葡萄树、苹果树、桃树、梨树等果树,像个大果园。他家孙子孙女多,有了这些果树,不用跑到集市上去买,果子一下来,孩子们就能跟着尝个鲜。如果在院子里再种冬枣树,实在种不下了,所以村集体无偿分配冬枣苗后,他没有种,把树苗扔在一边,时间一长,树苗枯死了。他以为这事过去了,谁知一个月后,村里大喇叭就吆喝上了,在全村人面前点了他的名。刘双江心里不痛快,想找福来理论,又考虑到事情的确怨自己,就暂时忍下了。
福来做的第二件事情,是让每户村民家里出一个代表,每天晚上去冬枣技术服务中心上培训课。为了提高村民的“参训率”,福来想出一个“小手拉大手”的计划。他代表村委会找到村小学校长,请他安排学生参加一个活动,就是号召学生鼓动自己家长去参训,每周评奖一次,给家长“参训率”最高的学生在全班同学面前佩戴小红花。这下,孩子们积极性可来了,到了晚上,一到开课时间就拽家长去上培训课,家长不去就不依不饶。刘双江三个儿子并没有分家,大田、二田、三田都忙着在外打工,回不了家,刘双江就自己一个人去上培训课。可后来刘双江的一个孙子、两个孙女找上门和他理论,说人家福来说了,他一个人去只能代表他一户,不能代表三个儿子家,弄得好几次挨批,他们在全班同学面前都快抬不起头了。双江心里生气,就去找双河。刘双河一摊手:“俺也没办法,俺、新兰、新英都得参加,连新青都必须去学。要找,你自己找福来去吧。”
刘双江心想,福来连老丈人的面子都不给,看来这小子还真有点六亲不认的架势哩!他心里埋怨着,可回来后还是让大田、二田、三田媳妇乖乖地去听课了。
刚开始上课,村里净是些老人还有中年妇女,课堂纪律并不好。村里很多老娘们儿凑在一块儿,什么鸡抱窝猪下崽、东家长西家短的,荤段子素段子一段接一段,经常弄得大家哄堂大笑,教员们在上面讲课还没有下面动静大。福来又想了个办法,每堂课讲完,就抽签让四五个人轮流上去讲什么心得体会。大田媳妇手气差,连着几天都要上台,有一次上台支支吾吾实在讲不出来,当着大伙的面被快言快语的村妇女主任李翠香数落一通,说什么“你啥也不懂,就知道拱自家男人被窝”之类的话,害得儿媳妇同儿子大田大吵一架,跑回了娘家,让刘双江带着孙子管吃管喝折腾了半个多月。
福来做的第三件事就是撤换了村里的团支书。村会计大鼻涕的婶子是大田媳妇的老姑,当初大田找这个媳妇,还是她老姑做的媒。大鼻涕的婶子有个闺女,名叫凤仙,高中毕业后在家待业,大鼻涕婶子就请刘双江为闺女谋一个差事。过去新兰没有结婚时,曾经担任过村团支书,后来出嫁了,年龄也大了,村团支书一直空着。刘双江就做个顺水人情,让凤仙当上了。为此,大鼻涕的婶子逢年过节没少表示感谢。可福来当上村主任不久,就把凤仙的团支书撤了,换上了刚停学不久的新青。原因是大鼻涕的婶子爱在村里装神弄鬼糊弄人,干些看手相、相面测字、看风水,甚至治疗疑难杂症、非法行医的勾当。刘双江想,这纯属村民个人自愿嘛,又不是强买强卖,何况大鼻涕的婶子从来不收钱,只收点杂七杂八的礼品,最出格的情况也不过让病人给凤仙做了一身新衣服,这根本算不上非法牟利。为撤掉凤仙团支书的事情,大鼻涕的婶子没少给刘双江找麻烦,大田媳妇也闹过几次别扭,可他已实在无能为力。
麦收以后,说好全村各户必须将一半口粮田换种冬枣树苗,如果自愿换种的,都免费提供苗木。村里立马分成了好几派,一派坚决不换冬枣树苗,哪怕一分地都不换;一派听村里安排,按规定给一半口粮田种上了冬枣树苗;福来、栓柱、二楞、老木、大鼻涕等少数几家则将口粮田全部种上了冬枣树苗。
很快,无息贷款批下来了,每户按栽种冬枣树苗的亩数领取贷款。福来、栓柱、二楞、老木、大鼻涕家种得多,领的钱也多,村里就有眼红的。他们委托刘双江过去说情,希望给没有栽树苗的村民也提供一部分无息贷款。
福来一听,立马拒绝:“二叔,这可不行,乡里定的规矩俺不能改。再说,这钱最终是要还的,你们种粮食,以后没收入,拿啥还贷款?”
刘双江指着他说:“死脑筋!乡里乡亲的用得着分那么清楚吗?你在咱这儿瞎认真,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听说,吴舜卿蹲点的郭店村,有三分之二的农户都没种冬枣树,这贷款不照样都发了吗?大伙人人有份,过去欠税费的农户签完贷款合同,钱就被村委扣下了,你瞧瞧人家村干部多会干。你呢?”
“二叔,你说的那是郭店,咱这里可是刘庄,各村有各村的法,各人有各人的道。您已经不担任村支书了,您的建议俺知道了,就不要再干预村委的决策啦。”
刘双江被福来连讽带批一席话推了回来,半点面子都不留,气得心脏直打战,心里想:好小子,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别高兴得太早,有你小子哭的时候!
有一次,刘双江到乡里赶集买菜,恰巧在乡政府门口碰到吴舜卿外出检查工作回来,就找他诉了诉苦。
吴舜卿也是满脸的无奈:“这些事儿,我跟梁县长反映过多次,县长却像着了魔一样,听不进逆耳忠言,看来只有等工作出结果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但愿不要被某些人破坏了农村现在的大好形势。”
听吴舜卿这话,似乎对解决当前的局势也感到束手无策,于是,刘双江那颗充满不平、怨恨、愤怒的心也暂时平复了下来。
可不久后的一天,县纪委突然派出工作组来到石楼乡,到几个试点村的村委详细调查核实无息贷款发放、使用情况,又到刘庄核实村团支书任用情况,找到栓柱核实饭店补偿的情况。工作组核实完情况没有做任何结论就回去了。几天后,县纪委发出通报,对石楼乡冬枣产业开发专项资金使用的混乱情况进行了点名批评。此后资金要收回或者什么人员要受到处理的谣言四起,弄得试点村的农民心里惴惴不安,栓柱也不敢再继续装修房子了。在后来的一次会议上,梁县长专门就这一问题展开自我批评,说自己听信不实之词,差点扰乱了全县调整农业产业结构的步伐,并强调错误要坚决纠正。后来,乡里派了一个工作组,到郭店、南楼等村,将原先平分给村民的无息贷款全部收回,原合同作废,按照刘庄的做法重新签订合同,无息贷款重新进行了分配,扣留的村民的欠款也全部予以退还。栓柱见没了问题,继续装修房屋,并选个日子,放了鞭炮准备开业。
吴舜卿很快被调走了,到县农业局担任副局长。王副乡长担任了石楼乡党委副书记,代理乡长的职务。
刘双江开始见工作组来村里核实村团支书任用情况,暗中得意,一心想看福来的笑话。不料,工作组刚走几天,大田媳妇就匆匆来告诉他说:“俺老姑家凤仙跟人跑了!爹,您得赶紧想个办法把人弄回来!”刘双江一听,吃了一惊,忙问:“咋回事?”大田媳妇说:“前几天,老木的小子小木从部队上回家探亲了。小木在海南当兵,当的是海军,几个人守着个海岛,常年上不了岸。小木和凤仙是同学,又一个村,当兵前两个人就好上了。那时他们都跟家里大人说了,老木两口子不同意,嫌俺老姑是个神婆子,两个人还差辈儿,论辈分小木得管凤仙叫姑,不能乱了套;俺老姑也不同意,嫌老木家里穷,希望以后给凤仙找个家庭条件好点的。两家就这么别扭着。小木高中毕业后一气之下报名参军去了。可两个人情投意合,中间的线一直没掐断呢。小木这次从部队回来,俩人一碰面,又黏糊在了一起,请示各家大人,还是不同意。俩孩子没辙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搭伙出走了!爹,您看,这可咋办呢?”
刘双江一听事情比较棘手,就说:“你看这事儿闹的!你快去跟大鼻涕说,赶紧让村委开介绍信,到部队上把人领回来!”
大田媳妇答应着,赶紧去找大鼻涕。大鼻涕听明白缘由,心急火燎地去找福来。福来说:“这事不着急,咱先议议。”随即他组织开了个村委委员碰头会。会上,福来发言道:“俺当初把凤仙撤下来,不让她干团支书,一方面确实因为她娘带头搞封建迷信。
另一方面咱村小学今年要增补一名民办教师,乡里让村里推荐,凤仙有高中毕业证,年龄也合适,咱村就把她推荐上了。不过还要等乡教育组最终决定,所以暂时不方便透露。今天,小木和凤仙的事情,大伙先商量个意见,有了意见咱再办。”
妇女主任李翠香说:“凤仙和小木的事情,俺刚知道。俺说两句,他们俩的事,于情于法都没问题,属于自由恋爱、自由结合,任何人不能阻挠干涉。”另一位委员说:“俺查了咱村的《刘氏家谱》,小木和凤仙祖上不是一支的,到现在都传了快二十代了,辈分不辈分的早没关系了。”
福来对大鼻涕说:“你看,大伙意见很明确,都支持小木和凤仙。你回去劝劝你婶子,让她不要干涉凤仙的婚姻自由。另外,俺想给他俩写封信,让凤仙回来担任村小学的民办教师。你也告诉你婶子,这都啥年代了,以后那套鬼啊神啊的封建迷信的东西就不要再弄了,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散会后,大鼻涕到他婶子跟前如此这般一说,他婶子掉下泪来,哽咽道:“快让福来写信,让小妮子赶紧回来,她今后干啥俺都不拦着了!”福来也去找老木做工作。来到老木家,远远地看他正蹲在门口愁眉苦脸的,见了福来,也不起身,喃喃地说道:“你说,这都差辈儿了,以后咋整啊?”福来说:“咋整啊?好办,除了亲爹亲娘、亲爷爷亲奶奶,其他称呼一律照旧不就得了?活人还能给尿憋死?”老木一听,不由站起身,将信将疑地问:“福来,你说的办法真行得通?”福来说:“保准行得通!你还有意见?”
老木露出笑容,长出一口气说:“这事只要解决了,俺一百个同意。不知亲家那头啥意见?”福来拿胳膊肘子碰他一下,打趣道:“都说好了,老木叔,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老木望着福来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孙子、爸爸、姑……唉,咋还这么别扭呢!”
福来给小木写了封信,以村委的名义告诉他,他和凤仙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希望凤仙赶紧回来。谁知,两个月后,他收到回信,小木在信中说,他考上军校准备去读书,凤仙在海南也找到了合适的工作,他们将来准备在那里安家,不回刘庄了,并且请求福来以村委会的名义帮助凤仙办理户籍证明。俩人分别给各自的家人还写了家信。福来把信送到两家大人手中,大鼻涕的婶子又掉下一大串眼泪,说她给别人算了大半辈子的命,偏偏没算好自己的命。
老木倒是挺高兴,大声说:“不回来更好!省得姑啊、侄啊的乱叫,听着让人心烦!”不等说完,老木媳妇破口骂道:“你这个榆木脑袋!让俺咋说你才好哟!儿子都考上军校,要当军官了,他这辈子还能回咱这穷地方来啊?你要还这样,看老了谁还管你!”
到了农历八月中旬以后,农户们栽植的枣树有的结枣了,很多慕名而来的外地客商到了石楼乡,他们有的好奇地参观枣树,有的花大价钱收购农户手中的鲜枣,质量好的冬枣甚至卖到了一公斤一百二十多元。刘双河家那两棵老枣树因精心呵护和修剪,今年长得格外旺盛,足足结了一百五十公斤冬枣,总共卖了一万多元,一下子就还清了无息贷款。
市场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指挥着人们的经济活动。巨额的利润瞬间让整个石楼乡沸腾了,让整个县也跟着沸腾了!
刘双江这几天心情十分焦灼,大田媳妇因为地里没有种上冬枣,跟大田大吵一架后,又跑回娘家去了;二田媳妇、三田媳妇虽然没有跟自己的丈夫吵架,但对待公公的态度也明显不像往日那样恭顺了,有时候悄悄对外人说,自己没福气,嫁到这样一个迂板的家庭,天生就是受苦受累不招人疼的命。刘双江几次想到福来面前服个软,说上点好话,赔上个不是,让福来再免费给他拨些冬枣树苗子,可两脚迈不出院门那道门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