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大多数女人眼中备受羡慕的“吃什么都长不胖”的瘦体质人,从小到大总被人看作南方姑娘,一点北方女人高壮豪气的气质都没有,连姥姥都说我“将来要嫁个南方人才好”。瘦如闪电的身形也局限了一双脚:瘦小且脚背低,不但鞋号要小,还必须买系带鞋才能挂住脚。
北方的商场里,女鞋的最小码是35码,而做鞋的工匠显然默认高跟鞋中间加根细带会让鞋的优雅感大打折扣——好容易找到系带高跟鞋,做得又跟娃娃鞋一样幼稚可爱——这让我在商场好多年一直买不到合适的鞋,所以鞋垫成了我挽救尴尬的必备品。特别是上大学以后,人变得爱美起来,高跟鞋里费尽心思充塞进去各种东西,成了双脚多年以来的沉重负担。几年下来,我的一双脚不仅脚底靠近脚趾处磨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大脚趾有些变形,右脚后跟的皮肤还出现开裂,实在是不敢再折腾这双脚了。
脱掉了高跟鞋,却脱不了鞋垫。网上虽然能买到小码鞋了,但是在鞋里铺至少一层鞋垫成了我的习惯。现在更是方便:线上购鞋,大多数商家会赠送鞋垫或半码鞋垫,消除消费者拿到鞋后因码数不合适而要再费神购买鞋垫的烦恼。
商家送的半码鞋垫名目繁多,都号称“有踩屎感”,但材质多为透明硅胶而已。有了半码鞋垫这个“发明”
后,我曾尝试买了两双无带低跟皮鞋。商家信守承诺,随鞋发来透明的硅胶半码鞋垫。我迫不及待地垫进去,踩上,走了两步。走不出十步,鞋子毫无疑问地又与脚后跟脱离了亲密关系,半码鞋垫除了让我的脚夹在鞋里毫无转圜余地外,再无其他用处。我只好脱下鞋子——要是穿着出去走一圈,怕是鞋都要飞出去了。
如今在网上买鞋,商家赠送半码鞋垫几乎成了默认的规则,所以我的鞋柜里放了一沓透明的月牙形鞋垫,但鞋子依然都是系带的,鞋垫仍然是多年以来一直用的花花绿绿的老式鞋垫。
家门口的十字路口东南角的路边,有一位老太太,看年纪有七八十岁,每天推着竹子做的老式童车卖东西。
每天早晨,老太太把东西从车子里拿出来,铺一张白布在地上,布上放着她的商品。都是些零碎且不大用得着的东西,其中各种花式的鞋垫几乎占满了白布的整个空间,剩下的是身份证套、户口本套之类的东西。
我从她的摊前匆匆走过,所有人从一堆花花绿绿的鞋垫前匆匆走过。但小摊几乎无人光顾。我虽是需要鞋垫的人,但一双鞋垫来回铺在各种鞋子里,也没必要买很多。
老人似乎也无意于做生意——她从不主动招揽顾客,也不看周围忙碌的身影、繁忙的交通;她总是佝偻着背,坐在花坛边上,旁边放着那个竹子做的老式童车;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混浊无力,永远看不到亮光。身处新区繁华的大街,她却成了被时间遗忘的人。行人如我即使想要上前打招呼,也似乎隔着厚重的透明玻璃,感受不到这个人的任何悲喜哀乐,只在她身上看到时间对一个生命日复一日纤细入微的风蚀。而她,所剩时日不多,对此无能为力。
也许世间事、世间物都如她一般,抵挡不住时间的刻刀,一刀一刀刻画,周而复始,最终将物事刻画得支离破碎。再想要拼凑出曾经光滑如镜的美好模样,怕是连记忆也不复存在了。
我脚下花花绿绿的鞋垫,也终将被时间风蚀,飘散如烟。再无人知晓这世上曾有一块鲜艳的布,做出来一双鞋垫,伴着一个普通的女子,走过多年平静如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