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路上的法桐又回来了。
1998年,父亲的单位福利房分下来才一年有余,我家刚从友谊路搬家。一番波折后我又回到原中学读高中。
新家离学校有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为了节省路上的时间,高一开学没多久,我爸就给我买了辆自行车。
晚自习通常七点半结束,从学校到家骑行不过二十来分钟。但从高二开始,因为功课多,加上偏科严重,我渐渐热衷于以放学后骑着自行车,经过那段栽满法桐的友谊路绕远回家的方式,释放心底透不过气的巨大压力。待进家门时,往往已是晚上八点半左右。好多年后,我妈说,我爸一只眼睛几近失明,另一只眼睛只有0。1的度数,多是因为那几年每晚在家属院大门口眼睁睁地盼我回家急出来的。我却只知道,寂寞的日子里,晚自习后在夜幕下的友谊路穿梭时,路边的法桐安静地、稳稳地立在那里;回到家,我爸轻描淡写一句“回来了”,然后给我端来晚饭,从没提起过他在大门口一直等着我回来。
那些年,我爸一定是在一棵不起眼的法桐旁等着我的。
渐渐地,他也站成了一棵法桐,不起眼,但依然绿意满身。
秋季的雨水殷殷勤勤,浇得大地透心凉。这样的秋雨,方言里叫“淋雨”,我妈说得更直接:把天下漏了。我在床上坐着,这样又凉又潮的北国的秋,外头湿漉漉的,只有关门闭窗的屋里最让人心安。我把电视调到凤凰卫视时,一档音乐节目正在介绍莫文蔚的最新专辑,播着《他不爱我》的MV。画面里的男女主角长得奇奇怪怪,女孩脸上的雀斑点点可见。莫文蔚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浸淫在王子公主故事里长大的我,对男女主角的审美绝对正统,所以当《他不爱我》的MV跳出来时,我一时怔住:这样的长相都能拍MV?然而MV的画面和莫文蔚的嗓音又让我不由得放下遥控器,仿佛被一种没有见识过却实在吸引人的光逗引着,想要一探究竟。画面里的莫文蔚呓语一样地唱着,似是自语爱得卑微,爱得无奈,爱得辛苦,却依然爱得心甘情愿。她的嗓音不甜,也不腻,有一种难得的独立和清醒在里面。所谓爱,在莫文蔚的声音里,哪怕卑微,也是一个人的事,难过也不祈求同情。在这个阴雨绵绵的秋日,我就这么一下子爱上了莫文蔚的声音。现在想想,我们这一代人在情窦初开的十来岁,为了给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愁赋新词,哪个不是循着港台流行文化一路走来的?一个人在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吃得有点饱、穿得有点暖,最容易被小情小调裹挟进去。父辈们经历的物资匮乏难以想象,但艰苦的条件也让他们有了可供傍身的坚毅忍耐的品格。一代人有一代人之幸,也有一代人之不幸。
依然是这忧郁又自在的1998年,我一度迷上了越剧。
听越剧前,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已被我翻阅了无数次,大观园热闹生动的生活与同样青春孤独的我日复一日枯燥单调的生活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以至于我觉得大观园连抄家都是值得的。那时理解理想与现实,觉得它们之间隔着的不是生活的沉淀,而是悲情的豪言壮语。于是读《红楼梦》,读唐诗宋词,读起来永远是不对味的,所以急切地想要超越生活本身,盼望着,盼望着翅膀赶快长硬,有能力去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生活。《红楼梦》里的生活有悲,有喜,有怒,有闹,但永远不会有平庸。我沉迷在越剧《红楼梦》里,越剧演员们的扮相、举止,舞台的舞美设计,将这部小说以最唯美的方式和最婉转的唱腔呈现出来,为我沉默压抑的1998年猛然找到了一个理想和现实可以对接的通道。一集一集看下去,我完全忘了数学、物理只考三十分的难堪和焦虑,忘了按成绩排名,我一直坐在班里最后一排。
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去形容我的1998年。抑郁,然而又自由;最难熬的日子,思想却异乎寻常地活跃。回想起来,好多好多都如烟飘散,不复原形了,唯有1998年的法桐、莫文蔚和越剧,在烟雾散尽后,愈来愈清晰。
日子就是这样。时光里裹着的人被无限拉长,逐渐形成一道白光,最终与时光汇成一个叫“岁月”的名词,记忆是它的常住客。记忆太过缥缈,物成了它的躯壳。
时光里盛着一个人的一生。辛酸的、苦涩的、甜蜜的、理想的。人马不停蹄地往前走,身后的日子也就越拉越长。慢慢地,时光里的滋味变得五味杂陈,沉淀成了人生的滋味。友谊路上的法桐是时光的使者,也是记忆的躯壳。它在,过往的日子就有了具体的意象,之前走过的路就有了准确的记忆。而那些年听过的歌曲、戏曲也是塑造我往后很多观念的具体声音,它们不再流行,但我依然在心里轻轻地、偶尔地哼一两句,提醒我眼下该如何选择,才是自己心里最想要走的那条路。
感谢二十五年前的法桐、莫文蔚和越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