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大概挂门帘的人家很少了吧?
防盗门“啪”地一关,贼进门都费时费力;家里无论几室几厅,不过是笼子里隔出单元来,真正要讲究隐私极难;屋子里无论几扇门,为着通风也得开着,挂上门帘反而耽误了清风入户,多此一举。其实网上售卖门帘的很多,款式也都时尚新颖,不过总是屋子宽敞有院子的人家买去挂着最适宜。
儿时去姥爷家探亲,他家院子虽不甚宽敞,但也是关中四合院的格局。从大路的高坡(这里应属乐游原)一路下来,走不远就到了大门口。两扇黑油漆门常年开着,只在晚上关门闭户。户门里住着姥爷弟兄两户人家。姥爷的兄弟住在后面的院落。经过一段幽深的门道,然后向左一拐,就到了后面院落。后院也是四合院格局,但我从来没有去过。听说弟兄俩不睦多年,所以我们这一支甚少与后院的人交往。姥爷一家住在前院,不用经过门道,直接进门往左走就是一个长方形过道,沿着过道向右一拐,两旁厢房夹着长条院子,当中就是正房了。过道的地方也被姥爷充分利用起来,辟出一小处作厕所,一小处作工坊。姥爷原是磨豆腐出身,一家老小的生计全靠种地、磨豆腐维持,因此家里必须得有个豆腐坊。我只进过几次这间豆腐坊,因此记不大清内里乾坤了,只记得四方的天地里砌有灶台,余者皆忘。院子铺着砖头,即使下大雨,路都不会湿滑。西厢盖有两间房,一间是表哥的卧房,挂着门帘,一间租给了房客;东厢一溜只开了一间房,作厨房之用。厨房里楼梯向下处还有个小储藏间。厨房进门右手边砌着灶台,做大锅饭。人坐在灶台边拉风箱,手边就是柴火。厨房光线不太好,尤其是储藏间,在楼梯下面,更是暗无天日。姥爷和姥姥命中无儿,虽有一男孩,却因病夭折,所以一辈子只有我母亲姊妹四人相伴。没有男丁养老守业,二老便自作主张,将彼时正读高中的大姨从学堂拉出来,托人介绍对象,招了上门女婿,并留夫妻二人持家送终。大姨本指望读书跳出农门,但时运不济,她又自来是顺从的性格,所以这辈子再也没有如其他妹妹一样,有机会走出这个院子。姥爷是个俭省惯了的人,大姨虽然持家,但也不敢悖逆一星半点,加之生活不顺遂,她也逐渐养成了悭吝的习性,所以厨房里随时去随时都是昏天暗日,一如大姨那始终没有些许温暖阳光照进心里的一生。
厨房虽然在院子里,但常进常出的房子也不会挂门帘。
正房坐北朝南,两扇大门非得等掀起门帘才能看到。
门宽,门帘自然也宽。一年四季,除夏季挂竹编的门帘外,其余时间一律挂加棉门帘。三九严寒天,姥爷还要给门帘底部续上“脚套”,防止冷风从门帘下钻进屋里。正房一进去,两边的耳房,东边是姥姥姥爷的住处,西边给了大姨夫妻俩。两间耳房都挂有门帘,大姨的房间人在家也总是门关着,门帘再一遮,总给人神秘不可侵犯的感觉。所以我极少去西边耳房,每回住姥姥家,总在东边耳房玩耍。
院子紧挨着厨房的就是楼梯,楼梯一、二层转角处有一拱门,从拱门进去,往下看,就是通往后院的那条幽暗深长的门道。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这个拱门和进去的窄道,那会儿看电视剧《红楼梦》,被大观园的景色吸引得想入非非,然而我家在市里,根本没有这样的大院落,只有在姥爷家才能将想象中的园子和电视镜头里的园子合并一处,乐不思蜀。楼梯拐角的拱门是整个院子里最有古典气质的一处了,因此我便以它为点,把这整个院子当成大观园,在二楼上演我心里的红楼一梦。二楼一排都是房间,有单间,有套间。估计后来因我妈她们姊妹几个陆陆续续出嫁离开,所以房子都空了下来,姥爷一家就把空余的房间都对外出租了。经过这一排房子,走到与楼梯拐角相对处,还是一扇拱门,绕过拱门,左手边是一个大平台——其实就是一楼一排西厢房的房顶。六月天,天气晴好时,总能见到姥爷在二楼平台上晒麦子,秋天则是晒苞谷。房顶靠近街道一溜养着几只鸡,每日逍遥自在地在这里踱着步,晒着太阳,享受鸡生。
楼上楼下这么多房间,有的挂着门帘,有的没挂门帘。仿佛心照不宣似的,哪间屋子如果挂着门帘,人就不会擅自掀帘直入。我每年夏天都要在姥爷家住两个星期,无师自通地懂得了这个道理,所以大姨的房间、表哥的房间和二楼几间挂门帘的屋子,即使开着门,我也从不进去玩耍。只有姥姥姥爷的这间屋子我可以自由进出,因我回来这里总是和姥姥睡在一处,所以不见外。那时懵懂,现在想来,即便是姥爷这种平常不起眼的人家,也有礼数人伦浸润其中,影响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关系和交往常情。譬如于我是住在姥爷家,而于这一家子的人来说,既招赘了女婿,便是以大姨夫妻为本位运转的,我是客居,自然不应该随意出入主家屋子,特别是主人还挂了门帘,掩着门。好在虽然没人讲这些道理,我还算识趣明理的孩子,没有擅自进过大姨的屋子。
2005年左右,城市大规模扩张,北池头村就在大雁塔脚下,自然是第一批急需拆迁的村子。十几年过去了,原来落后的村落已被繁华的仿唐街区替代,商铺林立,车水马龙,每年接待游客数以亿计。我常笑与人说,小时候在那片土地上看人割麦子,免费,如今来这里随便一逛,小一千块就没了。姥爷1995年去世,姥姥2005年去世。
两位老人去世时,院子还没有拆迁。能躺在老房子安然逝去,且能有亲眷村人邻友的送行,完成人生最后这场庄严隆重的葬礼仪式,我觉得两位老人九泉之下一定非常宽慰。姥姥出殡时,村子里很多人都来参加葬礼,送姥姥最后一程。我妈说,盖棺论定,姥姥生前为人善良宽厚,死后才能得到村里人相送,可见人还是要修德积善。这是我们普通人最朴素的三观,随着葬礼的简化、弱化,不知在我这一代人身上,还能积攒多少留给后代。
院子正房的门帘,我每回去的时候,无论冬夏,总是从右边掀起。院子拆迁前,姥姥家一直养看家狗。狗大多时候是放养的,拴住时,一般拴在离大门口近的过道处,只有知道我要去了,姥姥才会叫人把狗拴在正房门帘旁边,为着我怕狗,不敢进大门。狗总是拴在门帘左边,所以我向来只从右手边掀门帘进正房。大年初二我待一天,可怜的狗就得被拴整整一天;暑假住两个星期,狗只有在黄昏后才得自由,而且不能掀帘子进正房里来。那些年,这些看门狗要怨恨死我了吧?
它们终究是狗,不晓得门帘也是不能随便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