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又换了手机。
从大学那年流行的小灵通开始至今,已数不清我手里拿过多少部手机。二十来年手里来手里去的手机,从蓝屏换到彩屏,从纯粹的联络功能换到如今出门不带手机寸步难行,这二十年的生活于我这生于20世纪80年代的人来说,实现了文学语言形容的“弹指间”的飞驰。我的父母生于20世纪50年代,于父母辈而言,他们的生活是从无到有的巨变;对我们这代“互联网移民”而言,生活则是由简至繁的裂变。
读大学时,周围很多同学——特别是男生——用的还是传呼机。化学系有个家境比较优渥的男生腰间别个汉显传呼机,被同学们羡慕“有钱”,那男生嘴上打着“是我爸的”的幌子,满心的虚荣早写在了脸上。那时候即便有些虚荣心,也是谦虚的、内敛的,不似现在的年轻人,将虚荣分外张扬。没多久,大概就是我读大二或大三那两年,大学生们纷纷购买手机,特别是即将找工作的毕业生,联络起来方便极了。大三那年,我以外出实习联系方便为由,硬着头皮向我爸开口,买了第一部“手机”:小灵通。我爸跑到西华门的电信营业厅,给我带回来一部银灰色的蓝屏小灵通——蓝屏是当年最火的屏显。我爸给我买的是刚上市的新款,比老款轻巧,设计也十分秀气。手里拿着这高科技玩意儿,我又是虚荣又是心虚。自己心如明镜,为实习要手机不过是借口,真实目的,无非是为了满足那颗虚荣攀比的心。这部小机子在我手里无比轻飘,却又分外沉重。
小灵通用了大概两年时间,彩屏开始大行其道。大四毕业的那个暑假,我等着9月入学继续读研,我爸给我买了一部红色的彩屏翻盖手机。我已经记不清这部机子到底是我爸主动提出来给我换个真正的手机,还是我央求他买的。手机很漂亮,亮亮的红色不仅不显俗气,反而特别俏皮。机身四角转折处皆设计成圆弧形,加上机子本身个头小巧玲珑,捧在手里仿佛擎着一滴水珠,轻盈秀雅。
外屏是略呈“S”状的流线型彩屏,开机或来电时,彩灯闪烁,虽无实际用途,但在那流行愈繁愈美的时期,这种“画蛇添足”的设计在其他手机上亦为常见。内屏不必说也是彩色屏幕,键盘也是圆弧形设计,与机身相得益彰。
这部手机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手机,且设计非常女性化,我十分喜爱。我爸买回来后也很得意自己的眼光。然而好景不长,没用两天,这部手机就出现了屏幕不亮、开机异常等一些小问题。我在家里捣鼓了半天,找不到原因,便跟我爸跑去售后处询问。交涉一番后,这部手机因质量原因被退掉了。还好在保质期内它爆了雷,否则连退都无可退,修怕也是颇糟心。退掉后,我爸当场又买了一款索爱的直板手机。读研究生那三年,我一直用的就是这款索爱手机。
2007年找工作和其后刚工作一两年,又陆续换了两部手机,一部是诺基亚滑盖手机,一部是当年最薄的一款直板机。奇怪得很,我对更换手机的记忆,也就停留在这里了。工作后到现在,换了哪些手机,全然不记得了。我是个很没常性的人,又秉有一种想法,觉得物不过情之所赋,人情随时随事,时移世易,若一味为物所缚,只顾怀旧留恋,反而忽略了情的真意深意。最普通的物,沾染了情,就有了人间烟火气。烟火气里的爱恨悲欢才让人最为着意,故此对于物,也只留心彼时的情、彼时的境、彼时的意。旧事旧情既已永留在心,物于我便可留可不留,所以我极少收藏旧物。对手机的记忆停留在工作前后,大概也是工作后生活渐趋稳定,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代代人的步伐,恋爱、就业、结婚、生子。每一步似乎都没有错,每一步都波澜不惊。情感成了一条稳稳的直线,记忆也便没了凹凸起伏。陈奕迅在歌中唱“我要稳稳的幸福”,但每个人得到了“稳稳的幸福”后,有没有于欣慰中掺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甚至是无缘无故的忧伤?
语言擅长描述突如其来的、宏大的、惊心动魄的情感,但更多时候,人的日常生活里私人的、隐秘的、交叠缠绕的情绪却是用语言难以形容得尽的,只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去年又换了手机后,旧手机留给孩子用来听书、查资料。为了防止他沉迷小视频,旧手机里除了新华字典、古诗文网、口算检查、儿童喜马拉雅及微信外,其余手机软件一概卸载,并且也只允许他做完作业和节假日使用。
对于他这个“互联网原住民”来说,对手机的记忆不会比我更深。他所记住的童年,恐怕与我一样,是有很多禁忌的童年。这么多的“不许”在他的内心里,或正在积聚一股叛逆的情绪,只等有机会宣泄出口。我和孩子都有对手机的记忆,可是我们赋之于手机的情感又是多么不同。这些细细碎碎、难以言说的小情小绪赋之于物,凝聚成实实在在的生活点滴,汇成每个生命个体的天荒地老。如此想来,胸中似有一首慷慨悲歌,不禁让人潸然泪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宏伟的沧海桑田变迁之间,我们多么渺小又可笑。然而红尘一场,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若能留下一缕情、一股气,证明自己来过、爱过、生活过,也是无牵无挂的了。这以卵击石的勇气,就是自己来这世上走了一遭,无怨无悔的慷慨之情。
这世间万物,有了情之所赋,即有了意义,人也便有了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