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这世上最善变的物品是什么,地球仪恐怕要算一个。
地球,这颗在黑乎乎的宇宙中悬挂着的蓝色星球,硬是被生存其上的一个物种划分出边界,贴上无数标签。星球连同那些边界和标签都被印在一个圆滚滚的球面上。
烦人的是,每次这个物种打一场仗、闹一回分裂,这些边界、地名、国名就得重新修改一回。偏偏吵架干仗这种事又从没停歇过,所以地球仪只好不停地修修改改,变来变去。
所以地球仪虽然善变(这倒不怪它),但因使用价值经久不衰,便宜,所以但凡家里有学生,到了学校开设地理课的学段,家长基本上都会买个最新版本的地球仪摆在家里,以便学生随时学习那上面印满的拗口名词。
若是哪里两家打了仗,换了边界地名,地球仪的厂家就得赶紧制作最新版,紧跟时事。从这个意义上说,不仅今天的新闻是明天的历史,今天的地球仪也是明天的历史。
疫情反反复复,已有三年。三年前去了一趟武汉,当年底,武汉爆发新冠疫情。自此后,我再也没出过省,今年更是连市都没出过,活动半径越来越小。不只是我,身边熟识的人,除出差等逃不过的公事外,远游者越来越稀少,大家越来越不愿出游。疫情当下,出门哪怕只玩一个星期,要办的各种烦琐手续也越来越多,即便可以成行,途中又担心去程或返程的任何一个环节都突如其来地来一场小规模疫情,以致隔离在陌生城市的陌生酒店,心焦难挨。今年是疫情流行的第三个年头了,眼见着依然扑不灭的情势,暑假的愿望已收束成能去袁家村就行。这三年因外省出游来回太麻烦,每年便只带着孩子在离家几十公里的袁家村待几天,三年来已经形成了新的习惯——这是孩子口中的暑假仪式感,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去袁家村小住几日。年初本想着暑假或可借游学之名,去外省转一趟(旅游行业为了自保,纷纷开拓学生游学或研学活动),但近期吉林、上海等地的疫情让我不得不调整计划,再度放弃出省旅游的念头。
我不断提醒自己:不是走得越远才越自由,心的宽广才是自由的底气。然而困在原地也让人着实懊恼且无可奈何。今年疫情严峻时期,我便在家里来来回回地走,一天下来,竟也能走一万多步。我和朋友开玩笑说,自己如同动物园里的黑豹子,困在笼子里出不去,只得在方寸之地来回打转。据说,动物园里的野兽,大都深受抑郁症和焦躁症的“关怀”。有吃有喝,只是不能天高海阔地任意奔跑,不好吗?
时间久了,真的不好。
郁闷中,我买回一个地球仪。如今的地球仪做工考究不说,还自带科技感。我在网上来回来去地翻看,终于下单了一款AI+AR、会发光的地球仪。收到包裹后,我连午饭都顾不上吃,急吼吼地给地球仪连上Wi-Fi,然后和它对话,看三百六十度AR全景。我对着手机屏幕,转着圈地看珠峰、金字塔、天安门、摩天轮,兴奋得跟个傻子似的。我又拨动地球仪,像读书时那样,随意选了一些拗口的地名,看看它四周有哪些地方,是近海还是身处内陆;找到时下的战争热点,看看偌大的地图上,双方小如种子的首府用一个小红圈标记出来。我也不懂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地球仪,能让我最近消沉抑郁的情绪一时兴奋起来。
也许是太孤独了吧。
那是一种被隔绝的无法参与的孤独。这种孤独不是自由的孤独,而是绝望的孤独,是天地之大却无所依凭的孤独,是寂寞的孤独,是困兽的孤独。
我每天都转动一下地球仪,在这个倾斜的圆球上找到一个被人类命名的陌生的地方,念出声来,无限向往又无限惆怅地盯几秒钟,然后推开地球仪,开始如常的生活流程。
生活,是时间的影子。这颗蓝色星球在有生命之前,独自孤独地旋转了十几亿年,它的寂寞铺天盖地,混沌无界。被莎士比亚称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人,在宇宙进化史上最后一分钟才出现,即刻就懂得了地球漫长的孤独。我们给时间赋予生活的意义,让这孤独的世界在喧哗与骚动中,瞥见它逝去的背影。所有文明所做的唯一的事,不过是记下时间的惊鸿一瞥。地球仪上的分类、命名、变更,对人类文明来说有多重要,对时间来说就多么微不足道。生活的庸常提醒我们:热闹从来只是表象,孤独才是这世界的真相。地球仪有多鲜艳美丽,地球就有多孤独寂寞。
这星球仿佛被隔绝的囚笼,我们是这囚笼里的困兽。
卢梭说,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中。我想,这枷锁,便是深深的、深深的孤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