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同治年间起,这一支家族开始走向衰败。京武官职不再。朝廷俸禄骤停。唯靠祖辈积累的基业,在京城潦倒的生存。
将门之后走到这个地步,无不让人心酸。吉兰泰受乳母影响,自幼喜好刺绣、裁剪。成年后借其兄的名号,开了两家小小的成衣店和绣坊,以自给自足、减轻家族的负担。
季云卿单枪匹马前来追缴佛像,是太过自信的妄为,三周以后落得浑身是伤,以失败告终。欲图独享那八两多黄金,看来是不可行的。当时他与洪门的山主黄四海走得很近,无奈之下只得折返而回,出资搬兵。
在历经半年有余的追缴事件里,季云卿两次上京。圆满取得成果后,再一次北上,心里揣的便不再是买卖了。
吉兰泰既有女真人的刚强率直,又有汉家女儿的温柔多情。经不起这个汉家子弟的锐猛攻势,几月后举起了白旗,坠入了爱河里。
故事到这里并非画下了美好的句点,悲剧的幕布,正在悄无声息的开启。
爱情是俩个人的事,婚姻是家族的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段关系注定不受祝福,加之京锡两地相隔甚远,相爱逐渐变成了一种负担。
光绪十九年春分,吉兰泰义无反顾随季云卿私奔,俩人辗转几地,于夏初回到了无锡,开了一家茶肆,安下了窝。
男人的欲求永无止境。有了佳人想要财富,有了财富又想要地位。早年季大亨是个小人物,坐的是无人问津的冷板凳,扮演的是跑龙套的小角色。想要一展宏图,苦于无人指路。
离他最近的一条路,是投身洪门山主黄四海的麾下。在尖刀上谋求富贵开花。
青帮以“翁、钱、潘”三位祖师爷揭下皇榜,创立粮运之道而起家。是清政府监控下崛起的行会。跟洪门这种倡导“反清复明”的地下帮会,不可相提并论。
入洪门的第一关,季云卿就被刷下来了。满族的配偶成了他展翅高飞的绊脚石。热情冷却下来的男人,陷入了愁眉不展的低谷。
光绪二十年秋,季云卿以“做买卖”为名,离开无锡独自前往上海。打算营造遗弃的假象蒙混入帮,走一步再看一步。
既是有心造假,他在临行前一天,不惜大动干戈找吉兰泰的茬,将她一阵痛骂赶出门去,闹到街坊们人尽皆知。坚强如她,也禁不住委屈得泪如雨下。
次年元月,吉兰泰独守空房,备受邻家炮竹声的奚落。陪伴她的是满地孤寂和腹中的小生命。
年后,远近相邻的女人们上门抚慰,或多或少暗示她。渺无音信的男人,若非遭遇不测,便是有心遗弃。
对吉兰泰来说,从别人嘴里说出她心里所想,简直堪比凌迟的极刑。切肤的疼痛,搅碎了心房,也折弯了尊严。
她知道季云卿想入洪门,也知道洪门是和满清政府对抗的异党。临别前的辱骂,让人心寒,离后的沉寂,让人心灰。何须他人来道出玄机?只是害怕面对而已。
活泼灵动的姑娘,变成了哀怨的弃妇。飞扬俏皮的性情,在“遗弃”二字中枯败凋零。
无锡的空巢,再无安住下去的理由,吉兰泰无颜返京,收拾细软来到杭州待产,自称寡妇“齐佳兰”在西湖畔的“长坊客栈”住了下来。
三月间,在上海经过了一道道入帮考验的季云卿,在无数个失神的瞬间,跌入惶惑的思念,预感不妙的他,放弃了进入洪门的契机,匆匆赶回无锡。只道佳人性烈。剩下空楼一栋,无踪无迹、两相泣。
拉回镜头凝视那火烧云下泛着银光的湖畔。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寡妇,孤身一人住客栈,不到半月就引起了好事者的注意。
其中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大大方方的登门拜访,开门见山表明自己是来为某个“好事者”做媒的。
齐佳兰不可置信的苦笑。时至今日,挺着个大肚子,还有媒婆来做媒?
托人说媒的是一个本地人,姓白名胜材,三十几岁,无亲无故。亦无子女,人称“天上知一半、地上无不知的万精油”,就是没一样精通的。曾娶过一房老婆,嫌他在床上有心无力,过门没几年就跟人跑了。
媒婆收了佣金,但也没昧良心。话都说在明处,毫无遮掩哄骗之意。齐佳兰心知对方是个行不了人事的主儿,反倒觉得靠谱。
她一不奢求富足的生活,二不渴望健壮的男人慰藉,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给未出生的孩子营造一个健全的家,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见过了人之后,齐佳兰对和和气气的白胜材很满意,提了几点要求,说是请他考虑,若能答应,立刻就能成婚。出人意料的是,对方想都没想,就满心欢喜的应承了下来。
从天而降的姻缘。让两位命运不佳的人,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白胜材谨守承诺,婚后带着齐佳兰离开杭州,来到苏州川沙乡下,在那里安顿下来,并向外人宣称,妻是结发的妻,腹中子是亲身的子。
俩人在自家门前支了个小摊卖杂货,齐佳兰接下一些改衣、刺绣的活儿,贴补家用。本是毫无瓜葛的一对男女,为了对抗不幸的命运,吃下一份委屈,成全一个心灵的港湾。
光绪二十一年、五月九日。齐佳兰在川沙的新家产下一个男婴。新生儿哇哇啼哭,像是报喜鸟在欢唱,也如孤傲的雕在为身世哀鸣。
泡在血水中的女人,伴着儿子的哭声,终是落下了滚烫的眼泪。
汉人取名,父子不能用同一个字辈,晚清的满族汉化很重。齐佳兰明知故犯,偏偏给孩子取名为“云生”。即为:云卿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