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摸鼻梁,只觉着今日的表哥却与平素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只怔怔望着他出了屋,但见他又转身,眼眸晶亮。
他欲言又止,想了半天还是说了,“今夜酉时,老槐树下,不见不散。”
我的嘴张得可以吞下一枚鸭蛋。表哥就是表哥,说的话也如此四四方方齐齐整整,在我神思恍惚之时,妙语适时的飘荡进来,在我耳边说,“小姐想什么想得如此入迷?莫不是表少爷方才说了些什么?”
她这么一说不打紧,倒让我想起十分要紧的事来。
老槐树下便是家中的后园,我书读得不多,但自小在家中耳濡目染,却听得一肚子人妖相恋、逆天而行的段子来,而段子里头又生出许多研究。世人的研究成果便是,那后花园是个多生是非之地。
我扶了扶额头,又想起崔莺莺的往事来。话本子里头有件关于晚上爬墙到后园私会的典故便是这般说的,说是有一个姑娘名唤崔莺莺,写了情信给她的相好张生,两人半夜私会于后园。关于这般男女偷情的典故,民间尚有一二,文人墨客却又觉之风雅非常,给安了些颇为雅致的名讳,譬如“韩寿偷香”,以及“宋玉东墙”。
我摇头叹气,表哥果然书读得多了,连训话也要找个说书段子中的场景,也忒闷骚了。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墙拂花影动,疑是玉人来。①
小姐我到后花园听训了。
是夜,我瞒着妙语和连珠到后花园走一遭。我无不苦闷的想,人公子小姐来后花园是来幽会,我却是来受训,这么一想,气势委实矮了半截。
表哥早已等候在树旁,远远望去,倒是玉树临风的,只是在我看来,却是和旁边那株老槐树没什么两样了。
我有些担忧,怀着这些担忧看向表哥,见他似是愁绪正浓,双眼看着我,浓烈得似要滴出水来。
我默默蹭过去,憋了半日,却一句话也没憋出来,唉,难道要我说,“表哥,我来了,你且训我吧。”
我又不是受虐狂。
我正想得入神,那头表哥抬头一双眼瞧过来,瞧了我半晌,瞧得我心里毛毛。在这段默默相视的有限的时间里,我又忽而想起一个笑话来。
说是街口有个卖菜的老婆婆身世堪怜,到了晚年丧子,得了失心疯。然而她的失心疯却比常人更为正常。只是平素喜欢到街口老庙门口那株桂树前,一蹲就是一整天。连珠那日路过,见烈日当空而婆婆又蹲得辛苦,便也蹲下,帮婆婆执伞。待得连珠蹲得脚底发麻,甫要起身之时,被婆婆一把拉住,十分认真的问她,“小姑娘,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是个蘑菇?”②
那时连珠说起的时候我笑得快要疯魔,而今我觉着我怎么也应当拿把伞出来,与表哥一同在这树下COS蘑菇,那才得趣。
想到这个我又十分不厚道的摸着鼻子笑起来,表哥看我如此开怀,不禁酸溜溜说了句,“人常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表妹你如今乐的是什么,不如说与我听。”
我点了点头,复又摇头,“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扭扭捏捏一向不是我的做派,我觉着表哥不会懂,我也就直接了当的拒绝他,免得他又生出什么念想来。
许是被我泼了一盆冷水,他脸色暗了暗,望着天边的夜色哀叹,“也罢,你的事情我一向都不甚明白。”
我刚想哼哼二声表示赞同,却忽然想不知表哥今夜是得了什么病症,刚想尽尽表兄妹的情谊宽慰宽慰他,不想厢房里忽而拐出两个身影,看着像是轮值掌灯的下人。
我只觉着受训时被下人瞧见了不好,在这点上表哥倒是与我想得一致的,他神色有些古怪,又往厢房那边的动静看了看,淡淡转过头,“夜深了,你且回房歇息罢。”
我跨越了大半个庭院去和表哥一同COS蘑菇,自知宽慰不了他什么,便又循了旧路回房。
这一路上却是古怪得很,什么灯都看不见,天色也不晚,怎的庭院内再无动静?我觉着狐疑,刚想着要问问爹爹是不是最近灯油火蜡涨价了,眼前便幽幽现出一把琉璃盏。
晃荡来,又晃荡去,正是我夜思日想的琉璃盏!
我的眼唰的亮了,蹦跶两步走上前,甜丝丝拖长音唤了一句,“阿君,你来啦~”
他眉目微暇,轻轻恩了声,又眯起眼看着我,后退两步,才啧啧道,“唔,这身裙子倒是挺衬你的。”
我知瞒不过他,只好顺杆爬,谄媚的说,“你都知道啦?你真聪颖。”
他回过头魅惑一笑,眼里隐隐透着笑意,呵呵了两声,道:“女大不中留。你这黄毛小丫头竟也学着人夜会后园了?”
说完他又嗖嗖瞟了我两眼,我耳根红了红,连带脸皮也一阵红一阵白。这境况有些像和张生在后花园相会后的崔莺莺,还未回房便被爹娘知晓,风月事总是欲盖弥彰,我有点不好意思,又怕越描越黑,只轻描淡写嗯哼了几声,“不是,他只是我表哥。”
我想了想,又道,“不过表哥近日倒是跑得有些勤快了。说是南城与北城之间近日在修路,日间在京兆府理事理得晚了,便来我家中暂住个一宿两宿,娘亲说亲戚家互相照应也不是个什么麻烦事儿,索性就让他在家中住下了。”
阿君眼风里虚虚一瞟,声音里倒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表哥表妹亲上加亲不是更好?”
我默了默,心想这件事还是得费力解释一下的,于是便说,“表哥今夜叫我去大致只是因着上次灯会的事训训我罢了。阿君,阿君。”我悄悄扯了他的衣袖,急急的问,“你是不是翻墙进来的?”
他邪魅一笑,不动声色道,“你想某走正门吗?那某就再走一次了。”
我急忙拉住他,嘿嘿干笑两声,“阿君,你不是想看金鱼吗?”语毕又朝他欢乐的招手,裙摆流转,须臾带出清风,“阿君,看金鱼应当走这边~”
注:
① 出处《明月十五日》唐代诗人元稹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②来源自网络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