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不知点了点头,里堂出来一壮汉将二人引到第三进大厅中。
王天赐暗暗笑,还没笑出来,却是止不住地咳嗽,他气喘地叫孙不知,“扶我进东边厢房。”
到了厢房,孙不知再也忍不住满肚子的疑惑,他颤声道,“老大,你这易容术怎么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生变化,你每一天都在变老啊,而且你的身体也在变老,这是易容术吗?”孙不知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王天赐终于止住了咳嗽,道,“你先出去,我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三幢楼没有人住时,都留有一个老妇打扫灰尘,孙不知出来后,告诫老妇不准进去,然后找来管家,急令道,“你去买来最好的山参,茯苓,鹿茸等大补药材,快叫人熬药。”
那管家遵令而去,孙不知在大厅里走来走去,魂不守舍。他已猜到老大的容貌不是易容成的,而是得了什么奇怪的病,猛然忆起老大曾说过自己时间不多的话,不由五内如焚,巴巴地等着丁破虏,雷电虎他们快点过来。
厢房内一桌三椅,上面放着茶壶和一盘时鲜水果,西面墙上摆着一具木架,白漆为面,架格子里放着书画古瓶等等,王天赐从格子中取下一面铜镜,只见镜子里面的人头苍苍,蓬乱而毫无光泽,额头上是深深的皱纹,整张脸就如一幅被揉搓的衣服,面皮起皱,面色又黄又灰,王天赐不忍再睹,眼泪流了出来。
没想到他现在就要老死了,在生命快结束的这段时间内,他回想起种种往事……
他生有宿慧,一出娘胎就知道分辨好人坏人,忆起收伏白开水的经过,又是惊险又是好笑,当时白开水听到自己设计骗他入毂的样子,他依然记得……冥冥中有人说给了他第三只眼,也许已经给了吧,就是那血练魔身的照妖眼吧,现在他即将老去也没有闲情去猜测到底是不是了……最快活的日子,他依然记得,就是与明珠一起胡闹,明珠爱武怕文,自己却是爱文怕武,两人一起出鬼主意,骗过各自的父亲,那天早上父亲命他来到面南镖局,结果与那个叫什么之凡的人打架,自己一跤跌在地上,灰土灰脸,明珠替自己出气,哈哈……鸣待村的日子就像做梦一般,他至今还未曾想到自己竟然认识了灵儿,鬼使神差地两人结了婚,灵儿的善解人意让他心灵暖暖的,一想到灵儿他的心中总会有一种爱怜的冲动,不知岳父们怎么样了,鸣待村好否,哈哈……一切都随风而去了。
他们后天就要来了,而自己的生命却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王天赐突然站了起来,大叫道,“孙不知,快进来。”
门口开处,孙不知慌张地闯了进来,王天赐从怀里摸出三颗朱果,红艳艳地极为夺目,他交给孙不知道,“不知,我中了咒婴蛊,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解药可以解救了。这是三颗朱果,你交给灵儿他们,替我告诉我大舅子,虽然出了鸣待村,雷电虎身上的闪电我没有尽力帮他除去,他还未能娶妻,我很抱歉。
给丁破虏带话,裁决者杀人越货,杀的是贪官恶霸,掠的是不义之财……”
“老大,你……你怎么了?为什么说这些?你得的是什么病,我们一定会为你治好的。”孙不知嘴唇抖缩,烔炯的眼睛又开始浑浊起来。
王天赐哈哈一笑,咳嗽道,“万事万物总有生老病死,你……咳咳……我去了……咳咳……不要跟着我……”
王天赐咳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孙不知拦在门口,大声道,“老大,你不能走!”
“不知,不……不要为难我!”王天赐用力地推开孙不知,朝着门口大步走去。
孙不知怔在当地,心中又痛又苦,远远地传来王天赐的声音,“不要跟着我……”
王天赐一到门外,就上了马,朝着前方驰去,他整个人趴在马背上,不停地咳嗽。夜风寒冷,王天赐不由缩了缩身子,来到铜绿巷,离自己以前住的王宅只有一里多路了。
夜深人静,王天赐轻轻地推开府门,自从东厂被马三保掌握之后,东厂对王天赐的通缉才终告结束,然而他答应过众府丁仆役的话却没有实现,他在襄阳岳父老宅时曾说过,要所有府丁仆役继续跟着他,他一定会给大家安乐舒适的生活,然而龙一彻底打破了他的美梦,将宅里的人全烧死了,而他的血练魔身在那血腥的日子里终于练成。
想到这里,王天赐泪流满面,他只觉自己辜负了好多人,雷电虎未娶妻,岳父因他而死,众仆役因他而死,而自己的杀父仇人三通真人却还是好好活着。
他走进院子,穿过大厅,来到后厅,桌子灰尘积厚,墙上蛛网大张,他走进自己的书房,看到摆设的书还是如往常一般,他麻木地抽来一本书,正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乃修真之总经,作佛之会门: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寂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这篇心经,王天赐是早就看熟了的,此时临死之前,再次阅读,心中少了一些悲痛与烦躁,多了一些宁静与安祥。既然烦恼由相生,相由心生,那么无心便无相,观自在之佛,行深大智大慧,就能照见无色无空,死的苦恼也就没有了。
但王天赐像常人一样怕死,如果冲进战场,热血汹涌被人一刀砍了脑袋,死就没那么可怕了,可是他现在却是在等死,对未知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又默念了《心经》四五遍,这才获得了心灵的暂时宁静,盘腿而坐,审视灵魂。
一尺多高的元婴正如他一样盘腿而坐,身上有上万只绿虫,若隐若现,不一会儿绿虫又变成黑色,巫嬷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他。
“你不要有任何幻想,以为借靠佛力就能驱除我的咒婴蛊,没用的,除非你的神识不存,这些婴蛊虫才会消失,它会跟随你一直到你死去!”巫嬷冷冰冰道。
王天赐没有理会她,继续盘坐。
黑夜很快就过去,等王天赐从入定中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他看着自己的元婴,元婴更老了,一双干瘦的手不停地颤抖,等他觉时,才知道不是元婴的手在颤抖而是自己的手在不由颤抖。
王天赐推开门,向门外走去,街道上很热闹,卖馄饨的大爷吆喝,一个鹤童颜的老道士提着一个算命幡向他走来,王天赐感觉那人似曾见过,但是他回想不起来了,衰老,让他的记忆出现了问题,他咳嗽地逆风往北,看到一串串鲜红的冰糖葫芦,就如那美好的生活,那充满生活力的少年时代,他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却现自己的牙齿竟然已咬不动了。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孩子从街边走来,那母亲犹豫地站在冰糖葫芦架面前,打听了价格之后,又叹一口气朝他身边走去。她手中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孩脸上涂着污垢,他的两个哥哥俱是十岁左右,紧紧跟着母亲的后面。那五六岁的男孩瘦得就像一根芦柴棒,睁大着眼睛,就如镜子一般亮光闪闪,他盯着王天赐手中的冰糖葫芦,眼睛眨也不眨。
王天赐咳嗽地将冰糖葫芦递给他,笑道,“小弟弟拿稳了。”
那母亲穿着破棉袄,脸上也是污黑,她慌乱道,“山子还不谢谢老公公。”
那小孩稚气的童音响起,“谢谢老公公。”
王天赐摇了摇头,暗暗苦笑,他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递给那农妇,农妇不知所措地摆摆手,王天赐以为她与在京城八达岭遇到的农妇一样不认识银票,遂解释道,“这每一张是一百两银票,可以到银庄兑换碎银了。”
农妇摇手道,“太多了,太多了……”王天赐硬塞给她,她接过两张就快步地向前跑。王天赐叹口气,艰难地将地上散落地八张银票捡了起来。
父亲,母亲,岳父都是葬在黄荆山南麓,他也希望自己抛尸那里,自己这幅模样,他不愿裁决者成员看到,但是现在,只有再去黄荆山了,一个驼着背,满头白,满脸鸡皮纹的老头子,恐怕孙不知也不认识他吧。
马是无法骑上去了,还有三里路,看来他只能一步一步地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