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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第2页)

“他全采进自己的嘴里了,”鹅颈女人说,“吃醉了,睡了一觉呢。”

“怎么让他躺在地上睡?”老女人大为不满地说,“这么潮的,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小男孩还这么娇气呀!”鹅颈女人扭着脖子说,“我小时候常常睡在山坡上,也没得一点毛病。”她这一扭脖子不要紧,纽扣又顺着倾斜的被撕裂的扣眼脱颖而出,她的肉色|乳罩显露出来。鹅颈女人红了脸,她做出不以为然的姿态用双臂交叉着护着胸,然后去拿旅行袋换衣裳。她打听到车上没人,就背着旅行包去车上了。

小木匠借故还雨衣和伞也跟了出去。

卖山货的总算找到刺探隐私的机会了,他贴着豁唇的耳朵问,“你睡觉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那我怎么知道?”豁唇说,“我睡着了。”

“没睡着的时候他们没甩下你吗?”

“对了——妈——”豁唇忽然冲老女人叫道,“我看见林子的雾中有个女人在飞。”

孕妇怔了一下,她手中的都柿撒了满炕,骨碌碌地滚着。

炊事员搬着圆形饭桌进来了,她将它支在地中央,瞥了一眼都柿盆说,“还真没少采呢。”

“我看见那个女人穿着白衣裳,她飞得可好看呢。”豁唇说,“后来我就喊人,可他们俩都不答应,再后来那个白人飘走了,我盯着两个白芍药看,看迷糊了,就睡了。”

“听听——”卖山货的对炊事员说,“豁唇看见雾里有个飞着的女人!老哑巴也画一个会飞的女人!”

“还有她呢——”短发大嫂用嘴努了一下孕妇,“她也梦见会飞的女人了。”

“我的老天爷!”老女人叫道,“明天赶快离开这里吧。”

“可能他们着了妓女坟的阴魂了。”炊事员淡淡地说,“这种天气,魂儿是很容易跑出来的。”

这一带的人都知道塔纷有妓女坟。塔纷在二三十年代曾是有名的金矿,采金的汉子云集在此。由于这里人烟稀少而寒冷,少见女人,所以有不少妓女来此谋生。据说她们住着又漂亮又暖和的屋子,穿着也体面,采金的人把好吃的都留给她们。她们当中不仅有中国人,还有俄妓和日妓。妓女们之间相处也很融洽。只要她们活着离开塔纷的,莫不是满载黄金,而有一些则死在这里了。死在这里的大都因为病,这里医疗条件有限。妓女们死后采金的人就厚葬她们,年年都去坟上烧纸上供。然而解放以后,采金的事业有了政府的管理,妓女自然也就各奔东西了。但那些坟却是迁不走的了。50年代时那坟上偶尔还有些香火,而几十年过去后,老淘金汉也已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妓女坟就无人照管了。它们一天天凹陷下去,荒草丛生。炊事员不止一次听养路段的工人说夜半能听到怪异的声音,也有人在阴雨天气撞过鬼魂。但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女人的魂儿,没什么可怕的,因为女人无论生前死后都会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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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15)

炊事员已经给误了一天工的工人开过饭了。那十几个人住在另一座房子里。他们一到坏天气就高兴,因为这时可以休息。他们打牌、喝酒、讲女人。他们知道有一辆长途车被卡在此处,其中有年轻女人,所以就合计好了晚上来骚扰她们。

屋子里的灯被打开了。那是盏十五瓦的灯,由于屋子又空又大,这灯光就显得贫乏之极,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所有人的脸色在灯下都是枯黄的。炊事员摆上咸菜和一大盆粥,又将一个木耳炒的菜片和木须柿子端上来。人们纷纷上来盛粥吃饭。这时小木匠回来了,跟着鹅颈女人也进来了。她换上了一条长的蓝色牛仔裤,绿花衬衫被紫花的所替代。不过紫花的流苏不在领口,而是镶滚在袖口。她的发髻也重新盘过,整个人就显得更加丰腴挺拔,少了一分妖气,多了一分矜持。抱琴者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她走过来盛粥时对老女人说,“你儿子说在雾中看见一个会飞的女人。”

“知道了。”老女人不想使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

“他肯定是看花了眼。”鹅颈女人说。

人与人喝粥也是各不相同的。卖山货的喝得噬噬地响,仿佛只是用牙缝在吸;老女人喝得无声无息;孕妇喜欢用筷子不停地搅动粥碗,她这样做并非是为了散发热气,因为粥已经是温的了;小木匠喝得咕咚咕咚的,连嚼都省略了,也不怕噎了嗓子;抱琴者喝得不紧不慢,绝不弄出一丝声响;短发大嫂边喝边“嗯嗯”哼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鹅颈女人则用五指托着粥碗的底部,使那碗能自如地在眼前旋转,她转着圈喝,有几分玩的成分。相比之下,豁唇是最不讲究喝法的了,他喝到碗快见底时,那碗几乎就罩住了脸,弄得他的鼻子和眼眉都是粥汁,而唇角也向下溢着粥,一直漫到颈部,使整张脸变得黏糊糊的。

肉丝本来就咸,想必是放在坛中腌过的,因为这个季节也存不住鲜肉,再加上与咸菜炒在一块,就咸得没边没沿了,但它还是被大家席卷一空,一盆粥也只剩下底了。这时黑脸人从炕上爬了起来,他慢腾腾地下地,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老女人猜他是出去解手,外面的厕所是木杆搭成的,像吊脚楼一样,有一段梯子通到上面。她见黑脸人醉得像风中的烛苗,就吆喝豁唇带着黑脸人出去,扶他上梯子,不然掉进厕所会被粪汤泡个浑身通臭。豁唇快活地答应着跟着黑脸人去了。

人们都帮炊事员收拾桌子。这时天已经黑了,抱琴者将一件衣裳垫在地上,然后将琴摆上去。他向走进来的女售票员问晚上怎么个睡法。

“就睡在这铺炕上。”女售票员说。

“男女一个炕?”抱琴者吃惊不已地问。

“都这样啊,”女售票员说,“塔纷没旅店,就这么一个临时歇脚的地方。有时中间拉上一道帘子,反正就睡一夜。男的分一片,女的分一片。”

“那就不能脱衣服睡了?”短发大嫂饶舌地问。

“你要脱光了也没人管着。”女售票员冷嘲热讽地说。她从一发车的时候起就本能地讨厌短发大嫂。那时短发大嫂嫌油箱在她座位下面,她伸不直腿,非要让她减一半票钱不可。后来因为下去了大部分人,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选座位,退钱的事这才不了了之。

豁唇忽然嘻嘻笑着跑了进来,他笑得蹲下了身子。老女人说,“刚吃完饭不许使劲笑,弄拧了肠子,肚子会疼的。”

豁唇叫了一声“妈——”,然后述说他领黑脸人上厕所,黑脸人不干,非要去小树林。他就跟着他去了小树林。黑脸人解开又宽又长的皮带,撒了一泡很长的尿。待他系裤带时糊里糊涂把一棵小树也系了进来。这样他转身向回走时怎么也走不脱。黑脸人就抓着那棵小树说,“你看你,我都到家了,你还拽我干啥?我也喝够了,别拉了行不行?”

大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还不快去帮他把裤带解开。”老女人嗔怪道,“他是醉了。”

逆行精灵(16)

“反正小树绑着他,他也跑不了。”豁唇笑够之后说,“妈——出星星了。”

“出星星好,明天咱们就能回家了。”老女人欣慰地说。司机酩酊大醉了一个下午。由于心里窝火,酒在胃肠里就有些捣蛋,他已经吐了三回了。王段长也醉成一摊烂泥,老哑巴则躺在王段长的铺上时不时眯上一小觉。他每次醒来都要用指甲掏掏鼻孔,之后下地喝一碗水,复又躺下眼巴巴地看着天棚。他的脸历经风吹日晒,呈锈蚀的古铜色,胳膊上青筋突起,如屈曲盘旋的虬枝。他有一个天蓝色的小本子,每次他从城里无功而还,总要在上面画上一个“0”,现在那上面的零已经多得像一堆丰收了的土豆。老哑巴中年丧妻,他含辛茹苦地把不满三岁的儿子抚养成|人。四十岁时一场持续一周的高烧使他成为哑巴,从此他便失去了与人交流的机缘,落落寡合。哑巴的父亲年轻时曾在塔纷采过金子。为此给他留下了大约二百克左右的沙金。儿子结婚时他卖出一部分,为他置办了一张铜镀的床、一个描金的炕琴和立柜。他还特意请人为他们画了一张风景玻璃画,上面有松树、仙鹤、云海和出水的芙蓉。儿媳过门的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使他喜不自禁,常常抱着他去牛棚和菜园玩。他给孙子编蝈蝈笼,还用柳条为他拧“叫叫”听。孙子依恋他,夜里常常睡在他的被窝里。他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看着他无法无天地淘气,不是把邻里的狗打瘸了,就是砸小学教室的玻璃。他憎恶上学,有一天深夜把学校的钟从架子上卸下来,用手推车弄到村旁的河沟里。老哑巴看在眼里,待孙子回家后他便从河里把钟捞出来,吃力地搬到岸上,再吊回原处,使那口钟在第二天依然能正常响起。

老哑巴将金子藏在他睡房窗根下的木箱子里。他用一个瓦罐装着它,上面蒙着红布。儿子和媳妇都不知道这金子的位置,可孙子知道。他五岁生日的那天,老哑巴曾捧出那个罐子,拈出一点沙金仔细给孙子看,为他比划手镏和耳环的形状,暗示将来娶孙媳妇时他要献出金子。以后每逢孙子的生日他都要有如此举动。孙子蹲了一年级后总算小学毕业了,他的个头较同龄孩子高,而且力气大,塔多的孩子都不敢惹他。后来孙子进城里去读中学,寄宿在学校,每逢半个月回家一次。老哑巴发现孙子进城后变得愈发不可救药,又懒又馋,而且爱美,将好端端的头发全都烫得弯弯曲曲的,走路时双手斜斜地插在裤兜里,腿还故意哆哆嗦嗦的,显得流里流气。两年前的一个春天,老哑巴从牛棚回屋后突然发现孙子在偷他的金子,他便上前阻止,可孙子几下就把他打倒在炕边,他的头磕在炕沿上,当时就昏了过去。等他醒来时,金罐和孙子都已远行,他便跟至城里,可孙子理都不理他,他只好进法院告状,他不能看着孙子一天天往悬崖下跳。可惜他什么细节也无法说出,只得求助于塔多的老教书先生,由他用牛皮纸给写了一纸诉状,然后他隔三岔五就带它进城去告孙子。老哑巴的儿子和儿媳见他如此执著,也不阻拦他,依然为他端汤送水,伺候得格外周到。可是两年多过去了,牛皮纸的诉状已经被揉皱,孙子在城里常常带着女孩子下馆子,他的金子的事也毫无着落。这使他忧心如焚,他不明白法院的人为什么一看到诉状就要笑?就因为他是告孙子吗?偷他的金子就不算犯法吗?孙子能偷他的,也能偷别人的。他还打算着用那金子的一部分换几方好木材,趁早把棺材打好,把寿衣也买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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