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温暖的阳光,金静梓第二次走出成田机场,与前次不同,这回是以主人的身份回来定居。她没有那么多牵挂,只身一人,说走就走了,告别那只单身宿舍里的10个眼煤油炉子的时候甚至偷偷怀了几分喜悦与庆幸。
来机场接她的是哥哥吉冈信彦,就是那天在代代木体育中心找她谈话的男子,他是父亲公司的专员,那天他告诉她,父亲是公司的“代表取缔役”,挺古怪的词儿,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经理。
今天,信彦穿了件劳动布夹克,拉链畅着,看上去象个才从大学里毕业的学生,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轻得多。
汽车沿着高速公路飞奔,路两旁没有绿树,连接不断的波浪形铁板象两堵高高的墙,将公路夹成一条狭长的缝。铁板大约是用来隔离噪音的,否则高速公路两侧的住户将终日饱受音响之害。上次来的时候就听说过,这座国际机场建成后很长时间不能投入使用,光附近老百姓示威、封锁道路就有17次,为的就是土地、污染和噪音的事。
信彦开着车,不时送过一个微笑,使她觉得既不冷落又亲切。车外阳光很强,他掏出太阳镜戴了,又吹起了口哨,再朝她笑时不见了眼睛,只有嘴角向上一弯一弯的。
车上的超速警告器呜呜直响,已经超过了120公里,汽车简直是飞一般的了。她着着那个响得让人心烦的小玩艺儿有些手足无措,信彦却不理会,更发狠地踩下了油门,汽车刷地朝前窜去,一路净是超车,有几辆不脤气,在后头猛追。
这位兄长原来是位爱开快车的主儿,很有点毛头小伙儿的劲头。金静梓想,他该是弟弟,而不是哥哥。
车驶过小镇也不减速,路边时时晃过五颜六色的招牌,“大众食堂”、“清酒”、“农业改良普及所”、“太阳银行”……一模一样的汉字,一模一样的意思,简直就是在中国,在北京到天津的公路上……前头有辆白车,同样开得飞快,超了几次都没超过去,两辆车离得越来越近。金静梓真担心会出事故,现在她明白了,电视台国际新闻节目里报道外国车祸为什么一撞一串了,当时还以为是司机睡着了,现在看,全是高速公路造成的。公路是架空单向行驶,没有交叉没有红绿灯,谁想下去,隔不远便有一个滑梯般的叉道,溜下去就可以了。公路上绝无行人,没任何一个人敢拿命到高速公路上卖弄,谁在这上头散步,必死无疑。不象她才离开的北京,老百姓个个轻松散漫,人人都保持着王爷般清闲的心理状态。红绿灯在街口频频闪烁,形同虚设,纵然划出便道与人行横道,大伙也是想走哪儿就走哪儿,想从哪儿过马路就从哪儿转身。王府井、前门一些热闹所在设了栏杆,却也不乏有当众表演猴爬杆之类人物,让人时时忘不了京戏猴王李万春来。市容整顿部门雇了人坐在马路边上专逮爬栏杆的,逮住一个罚5毛,后来加码,一块。就这,趁那戴红箍的老头老太太上茅房或是低头往搪瓷缸子里续开水的工夫也得翻……
坐在舒适的小车里,奔驰在陌生的高速公路上想车水马龙,人烟稠集的王府井、前门,那些翻栏杆的倒显得挺可爱了。正是这些罚与被罚的,纠缠着,吵闹着,组成了中国人独特的社会与生活。眼前,清冷空旷的公路在她看来,那么不自然,不順眼,梦境般地悠来荡去,惨白的路面泛着青光,象手术台上翻出的肠子,无休止,无尽头,滑腻腻引人不快。
下午时分,到了东京小山町的家。
车刚在华丽的大门口停稳,就有个叫阿美的女佣从里边奔出来,嘴里尖声地喊着:“依拉下依!”
院里又涌出不少男女,都九十度地鞠躬,长篇大论地寒暄,她被围在中间,一句也听不清,十分尴尬。终于,她瞅准了一个穿和服的中年妇女,向她伸过手去,对方迟疑了一下,很快明白了她的意图,双手拉着她的手,嘴里“玛斯,”“玛斯”地用敬语说了一大堆恭维话。
人群后挤上来一位穿连衣裙的姑娘,自我介绍说她叫刘莉,中国留学生,是吉冈家请来的翻译。刘莉领着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日本人不习惯握手,都鞠躬。待会儿见了她父亲时别忘了磕个头,这是她的嫂嫂枝子特意关照的。
还磕头?刚到门庭她就踌躇着迈不开步了,受过现代教育的她对这个举动已经相当陌生了,顿首大礼在其创始国也早已成为历史,没想到踏进家门的第一桩事便是要做出这以头碰地的丑陋动作。她问能不能不磕,刘莉说是吉闻家的意思,她做不了主。其实磕头在日本女人中实在算不得什么的,跟中国沏茶倒水似地随便,住长了就知道了。榻榻米铺着专门就是让女人磕头的。
在门口脱了鞋,踏上两级台阶,踩着柔软的地毯来到客厅,厅内陈设鼎彝,精工严整,非一般人家所能比,阳光从南面一排又高又宽的落地窗射进来,在室内洒上一层富丽堂皇的金,炫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玻璃窗外是花园,竹木浓郁,花石静媚,有淙淙的溪水,有闪光的瀑布,还有一座秀丽的日本塔。不出家门便可以探山揽胜,一望便可知,主人是个既富有又会享受的人。
信彦的妻子枝子从小门里跑出来,身上还戴着围裙,大约正在厨房里忙碌。枝子让她先候一会儿,说父亲因为女儿的归来很激动,因为心脏不好,怕控制不了感情……
亲戚们知趣地退去,客厅里只剩下她和刘莉。
“派头真足,简直跟天皇接见一样呢。”刘莉用小手绢使劲扇着,“把我紧张得都出汗啦。”
嗡嗡声中吹来一阵小风,带进一股微苦香。金静梓抬头寻找风的来源,刘莉指着天花板上几朵缕空的小花说,那是自动温度调换机,又俯在她耳边悄悄说:“你爸爸是个极有钱的老头。”
她却觉得压抑。纵然见到的亲戚都热情地招呼她,对她的到来表现出无限的惊喜,她依然觉得孤独,因为亲族们热情的眼神背后闪烁着一层令人琢磨不定的,看不透彻的光,时不时地爆出瞧稀罕物的好奇,无意间渗出些许不屑,好象在审视一只走失了40年又跑回来的猫,尽管仍是原来那只,却已有了太大的变化。于是,人们只是理念上的承认,而内心却为那只猫设起了祭坛。
门开了。
一位白净微胖的老太太扶着一个穿灰色和服的老人出现在门口。老人见到金静梓,惊异地一顿,立即朝她快步走来。
“您的父亲。吉冈龙造先生。”刘莉说。
父亲?望着眼前身躯高大的陌生老人,金静梓怎么也不能和想象中的父亲吻和起来,她脑子飞快地转了几个圈儿,却总受到养父形象的干扰。自她记事起,养父就蹲监狱,大赦出来虽然没共同生活几年,竟也那么根深蒂固。眼前这老人,学者派头,和善温柔,70多岁的人,眼睛仍那么明亮,那么具有穿透力。终于,金静梓从那笔挺的鼻梁,宽阔的前额寻到了自己的影子。
“静子吗?”
老人声音低沉而冷静。
“是我。”
她用同样冷静的声音回答父亲。
父亲拉过她的手,攥在自己宽厚柔软的手心里,久久地看着她。她极感激父亲对她的理解,没有欧美式的拥抱亲吻,没有日本的磕头大礼,很好,就这样见面,很好。不知什么时候,泪珠噗簌簌滚下来了。
站在父亲身边的妇人,严格说她应该叫做继母的喜梅子把她搂在怀里,一边哭一边操着浓重的日本方言诉说,刘莉费劲地听了半天,也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急得她不住地说:“请夫人讲东京话,请夫人讲东京话。”
“瞧我,一高兴什么都不顾了。”继母拉着她在沙发里坐下来,“以前我跟你母亲从来都是,讲久津话的,你母亲是久津地区出名的美人,大家都很尊敬她……你回来了,我很高兴,盼了40年哪,心已经死了,却又见到了你……可怜邻子夫人,不该去的……”老妇人又哭了,哭得很伤心,搞得金静梓心里也酸溜溜的。她不清楚继母与生母是什么关系,怎么对生母的一切那么清楚。阿美送来装在竹编工艺品内的冷毛巾卷,继母抓过来使劲在眼睛上抹,金静梓感到那双闪着精明的眼睛里似乎并无多少泪。
信彦换了一身晚礼服,打着挺郑重的黑领结,领着方才退出去的一大群亲戚来给父亲道喜。父亲靠在深深的沙发里,兴致勃勃地听亲戚们一家一家地致即兴的贺词。继母则在一边给她介绍,谁谁跟她是什么关系,在哪儿工作,家属有几人……她只有点头的份儿,压根记不住这许多的名字,许多的关系。在国内,她从未想过大海这边还有这么多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存在……亲戚们一批批进前,又一批批退下,表情真挚,似乎人人都在无限感动之中,唏嘘声充盈整个客厅。金静梓如同在看服装表演,几十口子人,衣裳鲜艳精美,各具特色,能使人眼花缭乱,连给她递水送点心的女佣穿戴也相当奇巧。相映,她的衣服式样太呆板,颜色过于喑淡,鞋也不行,坡跟圆头,呆头呆脑……她把脚佳回收了收,拘谨地坐在父母亲中间。父亲用坦诚关切的目光看着她,给她一种可信赖的亲切感,到底是回家了,大厅里这些衣着考究,彬彬有礼,不断向她表示着喜悦的男女都是她的同胞,都是她的亲人,她将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在这个华丽家族中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很希望人们提起她的生母,大概在座的除了父亲和这位名叫喜梅子的继母以外没人见过她。刚才继母说了,母亲是久津地区有名的美人,不知是什么模样的。她问这些亲戚中有没有生母方面的亲戚,父亲看了看,大声问:“阿昭没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