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早以前起,哲生就常常在晚上被人喊出去。
有时是女孩来喊他,有时是他那帮哥们。哲生有很多朋友。他接到电话一离开家,我就会猝然觉得家里很冷寂。那是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在“等待”的孤单。当家里一旦失去了哲生纤长的手足、脚步声、背影这些再平常不过的风景,我立刻就会觉得百无聊赖。即使像平时那样有说有笑,或打电话,或看电视,一颗心还是会不可思议地下意识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尤其是有什么伤心事的日子里,深夜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只要听到哲生回家打开房门、上楼梯的声音传过来,我就会一下子放下心来。我用不着走出房间迎上前去,我把哲生发出的声响当做摇篮曲,听着他的声音安然入睡。
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容易感到寂寞,夜里一个人独处时,我常常会感到无法自拔的无助,只能说是一种异常强烈的伤感,而且唯有哲生能够驱散我心头的孤寂。有哲生在身边,我无论多么哀伤,都不会出事。不过偶尔我还是会感觉到自己眼看就要回忆起什么,这时我就会沉溺其中无力自拔,如同来自远方的流浪者,在初来乍到的地方,无法感受到能长久居住下去的那种安定。
一天夜里,有一个电话打给哲生。电话是我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嘿嘿!又是来喊他出去的。我心里想。他就读的学校因为三教九流的人特别多,所以在附近一带非常有名。
可是,这可不是我当姐姐的可以多管的闲事。哲生正在楼上的房间里。我对着二楼大声喊道:“你的电话!”哲生打开房门走出来。在他“咚咚”走下楼梯来的几秒钟内,我抬头看见他那副惘然若失的眼神,突然就不愿意让他出去了。这样的情感在看到他之前还完全没有。我把听筒递给他,我不愿意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蒙上阴影。要说那种感觉之强烈,简直到了令人晕眩的程度,刹那间,我直感觉自己将要化成碎片。
我默默地把听筒交给他,然后上楼回到自己房间里。不多一会儿,我听到哲生开门出去的声音。
我只是感到心里怪怪的。
在这之前,不管哲生是在外面过夜,还是受了很严重的伤,我都只是表现出一般性的关心。但是那天晚上,在那个初夏幽静的黑夜里,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为他担心了。那时,我从窗口望出去的月亮的身影和那夜的气息是如此的诡异。尤其是我把听筒交给他,他望着我的眼睛时,两人之间有了一种相通的感觉,这样的感觉以前从未有过。那仅仅是一瞬间,却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生动而神秘的影像。
我在房间里等着哲生回来。我竖起耳朵倾听着时钟发出硬硬的声音冷冷地销蚀着时间。开始时我还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看看漫画做做习题来消磨时间,后来实在坐不住了,就站到窗边,俯瞰着黑暗的窗外,呆呆地等候哲生回家。
至于此后事态的发展,我已经说不清楚了。
哲生的去向,我一无所知。回家的路有三条。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经理所当然地换好衣服,打开了房门。无形的晚风在街道里穿梭,远处传来风的呼啸声。院子里树木的剪影不停摇晃,哗哗哗地喧闹,再过去看得见父母房间里的灯,他们还没有睡下。我顾不得这些,向着黑夜里漆黑的沥青路跨出了一步。我专注地搜寻哲生。拐过好几个街角,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我感觉到残留在头脑角落里的冷静的、“我为什么为了弟弟在夜路上奔走”的情绪消融在黑暗里。之后我只是像一个迷了路的幼童一样,只剩下一门心思寻找自己想要寻找的目标。我在熟悉的街道上彷徨,心里想,这简直像是恋爱。
在离家很远的街角冷不防遇见哲生的一瞬间,那样的“恋爱”戛然而止。
“喂,哲生!你从哪里回来?”我俨然一副姐姐的声音,异常平静。
“怎么是你,你在散步?”
哲生问,一副颇感惊讶的表情。见他没有明显的外伤,我松了口气。
“你打架了吧?”我笑着。
“你怎么知道?”他笑了,“这事常有啊,这不是好事情。”
“天才总是招人嫉妒的。”
我说道。我们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说话。
“我肚子饿了。感觉不是滋味,去吃点什么东西吧。”哲生说道。
“在哪里打架?”
“神社。还没有打起来。来了几个俗称‘学长’的家伙,说了一堆屁话,所以我们把他们推开就回家了。就这些。”
“是吗。”
我不知道已经是高中生的哲生平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觉。我们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安静地、缓慢地走着,简直就好像走在黑夜的深处。
我们走进了车站前的麦当劳,我发现自己没有带钱包,就由哲生付了钱。我们俩点了很多东西,拼命吃着。那种快乐异乎寻常,我真想永远这样玩乐下去。
离开麦当劳,哲生笑着说:“凭什么我遇上倒霉事还要花钱请客?真是祸不单行。”
“回家后我还给你啊。”我也笑了。
“不过,吃饱了以后,感觉就好多了。”哲生抬头望着天空说道。
“这不是很好吗?”
我说道。回到同一个家里的感觉非常美好。视野十分清晰,好像伸手可以触摸远处穿梭来去的风儿。车站前人影稀疏,各处商店里的灯光点缀着黑夜,好像刚过完节一样。
从孩提时代起,每次发生什么重大事情,比如全家人一起种植的树木被台风连根拔起,或近亲去世,这样的时候,我们俩就会有心有灵犀之感。这天晚上,我们无意中共同拥有与那种感觉相似的某种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