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仪轻叹,拽他近前来坐下,替他略理仪容。
白弈便安静地看着她。那晚婉仪被宋璃猛推下台阶早产生女伤了身子,侥幸从鬼门转回来,仍旧体虚,时常贫血头晕。那时,她说出那样的话来,怕是已抱定了必死之念罢……思及此处,白弈目光渐渐柔软下来,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太察觉,他抬手抚上婉仪前额,试着她体温。微凉。
“宫里……有什么消息么?”婉仪一边理着他玉冠一边又轻问。
“没什么别的。一直在静养,有钟御医照料。”白弈道。
婉仪踟蹰一瞬,又问:“你……可有去看她……”
白弈眸色微沉,没有应声。
两人一时皆默然,相对良久,婉仪忽然抬头。“我——”她似鼓足了勇气作下大决断一般,努力开了口。
但白弈却断然将她堵了回去。“你没做什么需要我去原谅的事,该说抱歉的是我。”他颇为安抚地握住婉仪正替他重结冠缨的手。
蓦地,婉仪一颤,手便落入他掌心里。
余下的时间里,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执手。
不一时,朝云遣了侍婢传话来,言裴远到访。白弈辞了婉仪,返回揽山堂,话间颇怀意兴地说起小女儿是何等机灵慧巧,唇角犹自上扬。裴远乐得拿他取笑。他神色瞬息微异,但很快便笑应着,不动声色将话岔开去,“子恒,我托你请殷兄之事,你倒是给我答个准话来罢。”
裴远执着茶盏,悠闲自得地拂着茶末:“那你倒是先告诉我,此一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白弈反问:“我劳动你替我请殷兄,你以为我打算如何?”
裴远手上一顿。“但你分明应该知道,这一件事,过不在皇后。”他搁下茶盏,略一正坐,问:“你真要走此一步,便是顺了那罪魁的意,你甘心么?”
白弈微笑。静思了这许久,他自然早已想得十分清楚。这是借刀杀人之计。这样杀了阿鸾对那宋后半分好处也无,她再愚莽,也不至于如此。阿鸾与陛下不过都做了那人的香饵、炮灰,真正要锁上案俎剜剐的肥鱼,是那可怜的宋皇后才对。
这人重伤了阿鸾,又牵累他妻女险些一尸两命,凭心而论,他真不愿还让那厮称心如意。可若是错此良机,令宋氏得以喘息休养,日后再想搬倒,恐怕又要多费好些周章。毕竟,那人虽颇有狠厉手腕,但论起氏党根基,较之宋氏可真是小巫大巫。
宫闱,朝党,相辅相成,常有暗联,但假使真要有一方势弱,宁可舍了前者,不可丢后者,若有逆施,或可一时极盛,能持久否,怕还是不好说的。
“你放心罢。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能送得他上去,就能拉他下来。咱们如今不用想旁的,只想那姓宋的欠了多少血债,该讨清了。”白弈淡然对裴远如是说道,眸光深浅中,却已有锋芒暗藏。
裴远静盯着他打量片刻,应道:“好。你既已决意,我也不再多言。各自尽力便是了。”
二人又细话详实良久,白弈才送裴远离去,反身时,见朝云安静坐在一旁,始终如一,便如同个身在事外的旁听者,似是心不在焉。此时已再无外人,白弈便在朝云身旁随意坐了,弟兄二人凑在一处,也并不多问,只是陪他这么静坐着。
天光渐暗,婢女们掌了灯来。火光亮起,陡然映入眼帘,朝云似受惊一般肩头一颤,醒回神来。他扭头缓缓看向白弈,长出一口气,轻问:“你方才……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分明该他如是问才是,倒被抢了先了。白弈怅然:“是。我今日才知道,当年我对他说那些话,有多过分。”他静了好一会儿,似在回想着什么,末了,微微苦笑。
朝云一时失语,他知白弈说的是父亲。“阿赫,”他反复犹豫措辞,“过去那么久了,你也——”
“我已放下了。”白弈淡然应道,“我想了许久,再没有比此时想得更清楚。我做每一件事,或许确有无奈,但也无一不是出自本愿。当凌绝顶,方可破层云天海,览尽众山小。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得多了,不厌么。”他看着朝云,目光沉静的直要探入人神魄深处去,良久,缓声问道:“好了,现在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朝云窒了许久,终有一叹,“没事,只是太累了。”他垂下眼去,轻描淡写地倦意毕现。
“早些回去歇着罢。这右武卫军,可还是要靠你。哥。”白弈眸光深浅闪烁,搭手在朝云肩膀,轻拍了二下。
这一声“哥”,唤得朝云眸色微震,反把住肩头那只手,唯有沉默。
暮鼓之后,街鼓相和,八百鼓声回荡神都天地,宵禁上,各坊闭门戒严。
离了公主府,朝云一路纵马,数着耳畔隆隆声。鼓声悠远,一下下似震在心里,不禁令人有些恍惚。
神都气象似一团厚重浓雾,将天朝皇城下的一切重重包裹,即便是这样的鼓声,依旧透着沉沉威仪,远不似山间静水畔青灯古刹下清澈舒缓地嗡鸣。
明日他又该上山去,去探望母亲,还有……他暗自轻叹,白弈方才所说还萦在心头,甸甸得有些沉。
阿赫这么说,或许真是已放开了罢。可那个被他亲手送与别人的女子呢,他真的也放了么?转眼两月有余,他甚至连问也鲜少问起,更毋论探视。分明那时还关心则乱,半夜里围府陈兵,大有赌命一搏之势。若真是放的干净了,何至于此。他大可以像个普通的兄长一般去看望自己的小妹。
这许多年来,眼看着这个只小自己半岁的兄弟一点点的变,从幼时率性的孩子,变成了如今翻手生死亦不动形容的凤阳王,性情,手段,几乎什么都变了,唯一没变的,只有生在骨子里的倔强,还有那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