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轰跑出去拜年,郑氏夫妇吃了早饭,到苏家去拜年,郑重提出收苏梦醒做干女儿。两家达成一致,正月十五那天,聚在一起吃饭,李阿姨送苏梦醒一套新衣服,一只红包,算是正式认女儿。从此苏梦醒改口叫郑义成爸爸郑爸爸,叫郑义成妈妈是李妈妈,直接叫郑义成哥。
从那以后,郑义成俨然以苏家姐弟的保护人自居。苏梦醒再也用不着自己去跟男孩子们打架了。
苏志醒也上了学,但是他太调皮,上课从来不专心听,屁股永远坐不住板凳,苏家夫妇拿他没办法,只好让他跟着郑伯伯学琴,希望能把他的性子煞一煞,万一将来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也有个一技之长,将来能混碗饭吃。
至于苏梦醒,他们从来不用操心。她跟着郑义成,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放了学先做作业,做完作业找些书来看,看完还互相交流读书心得。
所以很多年以后,郑伯伯对苏家爸爸说:“老苏,你看我们是不是有易子而教的意思?义成早年先学琴的,荒废了,现在吃文字饭,倒是志醒好歹还算在玩音乐,我这一摊没有失传。”
苏家爸爸打哈哈:“这叫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苏梦醒在学校里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不愿意跟父母说,因为父母总是说她错,要她先检讨自己。她喜欢跟郑义成说,郑义成的分析总是相对客观些,是她的错就指出她错在哪里,不是她的错给她分析,提出建议。
他教导她:“要用用脑筋,想办法自己解决,不要总找老师告状。同学们一般最讨厌喜欢告状的班干部,叫他们告状精。”
苏梦醒说:“你跟他好好说,他不听怎么办?”
郑义成反问她:“你觉得撒切尔夫人是告状告成的首相吗?”
这句话很有效。那个时候电视新闻里出镜最频繁的就是铁娘子撒切尔夫人,她是苏梦醒的偶像。那个女人,年轻,漂亮,能干,铁腕,引领着一个国家,男人也要听她的。她希望有一天她能够成为中国的撒切尔夫人。
近二十年后,当苏梦醒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向她的新婚丈夫张允鑫说起童年时代自己的这个梦想,遭到了他不屑的嘲笑,从此以后她就没有再跟她谈过她的任何人生理想和计划。她先在心里筹划,再一步步实施,直到水到渠成,才向他单方面宣布自己的决定。
包括她申请回国工作,等她从老板那里听到结果,得到百分百肯定的消息,才通知他:“我要回国工作了。”
张允鑫一霎那间惊呆了,怒不可遏又无可奈何,因为苏梦醒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出门,在外面逛了两个钟头,吃完饭才回家。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嘲笑过她的梦想的人是郑义成,童年时代没有,少年时代没有,青年时代也没有。
郑义成的作文写得非常好。他经常拿自己写的东西给梦醒爸爸看,得到他的专业指点。他的文章总有些,令语文老师拍案称奇的地方,甚至怀疑他是从哪里抄来的。他引经论据,知识量广得已经超出他的实际年龄所应该有的。苏梦醒没有他的好运气,只能从郑义成那里得到第二手的教导,成绩也很惊人。
郑义成学会骑自行车,可以到军区图书馆去借书回来读,顺便给苏梦醒也带些回来。
后来,他教苏梦醒学自行车,扶着她的车后座满院子跑,却忘记先告诉她怎样用刹车。一次她为了避开小朋友撞在墙上。夏天,苏梦醒穿着短裤,膝盖,胳膊肘登时磕破,渗出血印子来,把郑义成吓得不轻,立刻将车子交给一个同伴,把她架到医务室,看着医生给她消毒,涂上红药水,放他们回家。
他问:“不要包纱布吗?”
医生笑他:“这点皮外伤包什么纱布?不包纱布反而好得快。”
他却不敢带她回家,也不敢到处乱跑,只把她带到琴房,操着已经不太熟练的指法,反反复复地弹琴给她听。
苏梦醒问:“这是什么曲子,很好听。”
郑义成说:“《致爱丽丝》,贝多芬写的。”
“爱丽丝是谁?”
“大约是贝多芬喜欢的女孩子吧。”
一直到弹得很熟练了,他们也没回家。夏天天长,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快过气的阳光从开着的窗口斜斜地射进来,落在琴凳边,郑义成早就停了琴,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掩饰着内心的焦虑和惶恐——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这么耗下去还是带梦醒回家。
两家大人都急坏,满院子找他们,一直到郑伯伯找到琴房,气得要打儿子。苏家爸爸问清楚原因,笑着说:“摔破点皮就不敢回家,这要是摔断骨头你们打算怎么办?你们这两个傻孩子,学车摔跤是很正常的事,大人怎么会为这个生你们气呢?下次不可以这样了!你们这么晚不回家,还以为真出了什么事呢!”
苏梦醒眨着眼睛没说话。不是她不敢回家,是郑义成以为自己闯祸,不敢回家。琴声好听也罢,不好听也罢,都不能当饭吃,两个人在琴房呆坐一下午,肚子早就饿瘪。
梦醒父母并没有禁止她学自行车;郑义成父母也未因这事责打他。再以后,苏梦醒学车的时候记得穿上长裤,而郑义成拣起钢琴,有一搭没一搭地练着,一直不熟练,也一直没丢,算一瓶子不满,半瓶水乱咣当的水平。
苏梦醒学会了自行车,跟着郑义成一起去军区图书馆。即使是自行车跟汽车分道行使,他也会让她骑在里面,自己在外面保驾。在图书馆,两个人各找各的书。她找历史演义,他找军事战争,办好手续,一起到阅览室,翻翻画报,杂志,报纸,再带着借出来的书,一起骑回家。
在军区文工团大院的一段童年时光,是苏梦醒此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回忆。
2 南迁
苏梦醒每当回忆起童年时代在部队大院的快乐时光,就对那些嚷着要等到能够给孩子创造最好条件才会要孩子的女人说:“孩子的快乐最简单,与金钱无关。”
不错,那个时代,*后期,没有什么人特别有钱,大家都差不多穷,可是他们这群孩子整天作天作地,疯玩疯跑,是怎样的快乐!他们曾经满院子乱跑,拣些废铜烂铁堆起来,跟牙膏皮等等一起卖给收破烂的,换来一角两角就高兴得成群结队到院门口去买冰棍儿吃,三分钱五分钱的冰棍儿能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幸福感;六块正方形的花布片缝起来,装进些许大米或者沙子,可以让这群女孩玩得不亦乐乎;擦手油的盒子空了,装进石子,用粉笔在地上画了格子,跳着踢来踢去,能让她们津津有味地玩一个下午。
部队的很多资源是免费的。她小时候打开水,从来不用水票,都是到点就拎着暖壶去灌,洗澡也不要钱,吃食堂要钱,但是很便宜,很多人家都不开伙。他们去游泳,也没人来跟他们收钱,只是他们要自己错过训练时间,是一堆男孩子跟一堆女孩子,都不太会游。那种专业的游泳池水很深,大部分人靠在边上发抖。几个男孩嘴唇发紫地问:“她们女的为什么不冷?”
其中一个人哆嗦着回答:“据说女的皮下脂肪厚。”
其实苏梦醒那时跟几个女孩已经冷得接近抽筋,不得不抱在一起。
那个救生员大兵哥闲得无聊,经常下来教他们这些小鬼——他教得很简单,把他们轮番踢进深水,他们挣扎着往岸边划,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郑义成比她大两岁,又是男孩,有自己的朋友圈。有时候他跟自己的朋友在玩,碰到她跟她的女伴,会招呼一声,把她们叫过去,对自己的朋友说:“这是我妹,以后碰到什么事,关照一下。”
分开后,她的女伴好奇地问:“郑义成咋变你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