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政府并没有袖手坐待德苏条约在莫斯科正式签订。八月二十一日深夜柏林宣布里宾特洛甫乘机飞往莫斯科缔结德苏协议的消息,使英国内阁行动起来。二十二日下午三时,内阁举行会议,会后发表了一个公报,断然声明,「英国对波兰所承担的义务曾经一再公开宣布,并且决心履行,绝不受(德苏互不侵犯条约的)影响」。与此同时,议会也决定在八月二十四日开会,要通过《紧急权力(国防)法案》。此外还采取了某些预防性的动员措施。
虽然内阁声明已经说得尽可能的明白,但是张伯伦还是要让希特勒不发生任何疑问,于是便在内阁会议结束之后立刻又以个人名义给这位元首写了一封信。
——柏林某些方面显然认为,德苏协议一经宣布,大不列颠为维护波兰利益而进行干预的可能就已无需再加考虑。这是一个莫大的错误。无论德苏协议的性质可能如何,都绝不能改变大不列颠对波兰所承担的义务——
有人曾经说过,要是英王陛下政府在一九一四年把立场表示得更明确一些,那场巨大的灾难就可能不致发生。姑不论这种说法是否有道理,这一次英王陛下政府决心不再让这种悲剧性的误解重演。一旦发生上述这种情况,英王陛下政府决心并且准备毫不迟延地使用所拥有的一切力量。而敌对行动一旦发生之后,其结果是难以逆料的——
这位首相「这样彻底明确地阐明了我国的立场」(这是他自己后来附加的话)之后,再一次呼吁希特勒通过和平途径来解决他和波兰之间的分歧,并再次表示英国政府愿意提供合作来实现这一点。
这封信由汉德逊大使从柏林乘飞机送到伯希特斯加登,于八月二十三日午后一点过后不久交给了希特勒,这位纳粹独裁者看了之后勃然大怒。汉德逊在拍给哈利法克斯的电报中说:「希特勒暴跳如雷,不论说什么话他都不肯听,当他提到英国和提到波兰的时候,措辞都极为粗暴而又夸张。」关于希特勒那段长篇攻击的内容,汉德逊在这次会见的报告中所作的记载跟后来从被缴获的纳粹档案中所发现的德国外交部有关这一问题的备忘录是一致的。他咆哮道,波兰的顽固全是英国造成的,就像一年以前它应该对捷克斯洛伐克不讲道理的态度负有责任一样。波兰有数以万计的日耳曼族人正在受到迫害。他声称甚至还发生了六起阉割事件——这是一桩使他忐忑不安的事。他说他已经忍无可忍。要是波兰人再继续迫害日耳曼人,就会马上引起实际行动。我在每一个问题上都和他作了争辩(汉德逊拍给哈利法克斯的电报写道),并且一再指出他的话是不确实的,但结果只是又引起他一通长篇攻击。
最后,希特勒答应两小时以后就英国首相的来函提出一个书面答复。于是汉德逊便回到萨尔斯堡去稍事休息。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希特勒召见这位大使,把覆信交给了他。据汉德逊向伦敦提出的报告,同第一次会见相比,这位元首「显得十分安详而且始终没有提高嗓门」。
希特勒说(汉德逊报告道),他已经五十岁了,要打现在就打,他不想等到五十五岁或者六十岁再打。这位德国独裁者在山顶别墅中发出叫嚣时所显露的不可一世的狂妄态度,在德国人的会谈记录中甚至表现得更加露骨。记录在记述了他表示愿意在五十岁的时候打仗而不想等到以后再打的话之后,接着写道:
(希特勒说)英国最好别忘了,作为一个上过前线的军人,他懂得战争是怎么一回事,并且会使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不用说谁都明白,如果世界大战(指一九一四-一九一八年的战争)期间由他当德国首相,德国是不会战败的。
自从波兰人胆敢和希特勒对抗以来,希特勒一直在对国外人士和德国人民吹牛说谎、虚声恫吓。他给张伯伦的覆信就是集这种谎言与恫吓之大成的混合物。他说,德国并不想和大不列颠发生冲突。德国一直准备「以一个真正空前慷慨大度的建议为基础」同波兰人讨论但泽和走廊问题。但是英国对波兰的无条件的保证,只是鼓励波兰人「对居住在波兰境内的一百五十万日耳曼居民掀起骇人听闻的恐怖迫害的浪潮」。他宣布,这样的「暴行对于受害者来说是可怕的,而对于德意志帝国这样一个大国来说,则是不能容忍的」。德国将不再容忍这种暴行。
最后他谈到英国首相保证英国将信守对波兰所承担的义务这一点,他用坚定的口吻告诉英国首相说,「这丝毫不能动摇德国政府捍卫德国利益的坚定意志——如果英国竟然发动进攻,它将发现德国是有准备而且有决心的」。
这次函件来往的结果如何呢?现在,希特勒从张伯伦那一方得到了一个庄严保证说,一旦德国进攻波兰,英国就要投入战争。而首相从元首方面得到的回答是:这不会有什么不同的结果。但是,此后紧张的八天中的一系列事件表明,在八月二十三日那一天,他们两个人谁也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对方的话已无转圜余地了。
希特勒尤其是这样。来自莫斯科的好消息使他大为振奋,他相信,尽管张伯伦刚刚写了那封信给他,在俄国转了向之后,英国一定会重新考虑是不是要履行对波兰的义务的问题,而在英国之后,法国也会重新考虑。因此,这位元首在八月二十三日傍晚当汉德逊飞返柏林的时候,决定了向波兰发动进攻的日期:八月二十六日,星期六,拂晓四点三十分。
「关于发动进攻的具体日期和时刻,将不再发布命令,」哈尔德将军在日记中写道,「一切都将按计划自动进行。」
但是这位陆军参谋总长没有说对。八月二十五日发生了两件事,使希特勒在他的部队按计划应当突破波兰国境之前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候从灾难的深渊边缘缩了回来。一件事发生在伦敦,另一件发生在罗马。
希特勒在八月二十四日回柏林欢迎了从莫斯科归来的里宾特洛甫,听取了关于俄国人方面的情况的第一手报告,然后在二十五日这天上午给墨索里尼发了一封信。这封信就他何以未能把他和苏联谈判的情况及时通知这位轴心伙伴的原因作了事后的解释。他说他「没有想到」谈判会进展得这样快,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他说,苏德条约「必须看成是轴心方面所能取得的最重大不过的收获」。
但是,这封已从缴获的文件中找到原件的信的真正目的,还在于先向这位意大利领袖打一个招呼,告诉他德国随时可能对波兰发动进攻。不过希特勒并没有把他所定的确切日期告诉他的盟友。他说,「波兰方面如果发生令人不可容忍的事件,我将立即采取行动——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能够预言下一个小时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希特勒没有明确要求意大利给予援助。因为根据意德同盟条约,意大利自动给予援助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他在信中仅表示希望获得意大利的谅解。虽然如此,他仍然盼望立即得到一个答复。这封信由里宾特洛甫亲自从电话中口述给德国驻罗马大使,于当天午后三点二十分送到那位领袖手里。
在这期间,元首于午后一点三十分在总理府接见了汉德逊大使。他摧毁波兰的决心毫未动摇,但是他比两天前在伯希特斯加登同汉德逊谈话的时候更加急于作最后一次努力,使英国置身于战争之外。据大使发给伦敦的报告,他发现元首「十分冷静和正常,话也说得非常认真,显然流露出诚意」。尽管有着过去一年来的切身经验,汉德逊甚至到了这个时刻还看不透这位德国元首的「诚意」。因为希特勒要说的话是十分荒唐的。他对那位大使说,他「承认」英帝国的存在,他个人准备「亲自保证英帝国的继续存在,并且愿意用德意志帝国的威力来达到这一目的」。
他希望(希特勒解释道),对英国采取一个其性质同对俄国所采取的行动一样具有决定意义的行动——元首准备同英国缔结协议,不仅要在一切情况下(只要涉及德国)保证英帝国的存在,而且如有必要的话,还愿意保证不论英帝国在哪方面需要援助,德国都将给予援助。他补充道,他「还准备接受一项合理的军备限制」,并且把德国的西部国境看成是最后的疆界。据汉德逊讲,希特勒说着说着又像惯常一样,开始唠唠叨叨地说起一些矫柔造作的话来,虽然这位大使向伦敦发出的电报中重述那段话时并没这样说。元首说:
他的天性是一个艺术家而不是政治家,一旦波兰问题解决以后,他就要作为一个艺术家而不是作为战争贩子了此余生。
但是这位独裁者却是用另外一种调子结束他的发言的。
元首重复强调(据德国人拟给汉德逊的口头声明说),他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这是他最后的建议。如果他们(英国政府)拒绝他所提出的这些意见,那么就会发生战争。在会谈的过程中,希特勒不止一次地指出,他对英国提出的「慷慨而又全面的建议」附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这一建议只有「在德波问题解决以后」才能生效。汉德逊一再表示,除非这意味着德波问题的和平解决,否则英国将不能考虑他的建议。希特勒的回答是:「如果您认为我的建议毫无用处,那您就不必把它发回去。」
但是,这位大使刚刚回到威廉街上离总理府没有几步远的大使馆,施密特博士就带着希特勒那番谈话的书面副件(其中颇有删节)扣门求见,同时还带来元首的话说,元首请汉德逊敦促英国政府「十分认真地对待这一建议」,并且主张这位大使亲自乘飞机把建议送到伦敦去,德国政府可以派一架飞机供他使用。读者已经读完本书这么多章节,自然就会知道,要想看透希特勒那颗狂热的脑袋中的那些离奇古怪、异想天开的想法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在八月二十五日提出那个荒唐的「建议」,说要保证英帝国存在,显然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的杰作,因为两天以前在他和汉德逊讨论张伯伦的来信以及就此覆信的时候,连提都没有提到过这么个建议。即使说这位独裁者神经有点失常,也难于相信他本人在这个问题上的确像他对英国大使提出时那样认真。再说,当时张伯伦根本连信也来不及看,纳粹军队就要在第二天拂晓冲进波兰(这位元首此时尚未更改他原定的发动进攻的日期),试问,又怎么能够指望英国政府像他所要求的那样「十分认真」地看待这个建议呢?但是在这个「建议」的背后确实隐藏着一个认真的打算。希特勒显然相信,张伯伦和斯大林一样,也希望得到一个借口,能让他的国家置身于战争之外。「两天以前,他付出一笔代价,让俄国人在东欧方面」从波罗的海到黑海「的整个地区内自由行动,已经买得了斯大林的善意中立。难道他就不能向英国首相保证第三帝国永远不会像霍亨佐伦德国那样成为英帝国的威胁,以此为代价买到英国的不干涉吗?可是希特勒当时没有认识到——同样斯大林也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这使得他后来付出了可怕的代价——现在终于睁开眼睛看清了现实的张伯伦认为,德国称霸欧洲大陆对英帝国来说是一切威胁中最大的威胁。其实,对于苏俄帝国又何尝不是如此。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一书中早已说过,若干世纪以来,英国外交政策的首要任务就是防止任何一个国家单独称霸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