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窦儿料想今日之事瞒不过这位细心天子,她讪讪笑道:“陛下,我那义兄啊……不过是从没进过宫,想趁过年来瞻仰一番天威。这人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他不过是跟臣妾念叨了几句……说这苏探花啊……”
谁料洪窦儿一句枕头风还没吹完,宝祐帝脸色顷刻不豫:“苏探花的案子朕自有主张!也轮得到他一个武官多言?!”
洪窦儿猛不丁让皇上吓一哆嗦,她慌忙改口:“陛下误会了!这个小王大人啊,他也是个有口无心的,不过是感念苏县令去年治水有功,保住了京城无虞,可给五城兵马司省了不少手脚。陛下,小王大人实心为皇上办事。去年闹水,我这义兄心急火燎、上蹿下跳,为了保卫京师,他比谁都要着急!我听说他当初为了凑麻袋,把裤子都豁出去装了沙土!”
听话听到这里,冯恩也不好意思不卖这昔日同僚,如今宠妃一个面子。
他微微躬身:“陛下,德嫔娘娘说得极是。去年夏天暴雨连日,小王大人在京中四处奔走,真是夙兴夜寐、日夜操劳。奴婢听工部的那班老爷们嘀咕过,要不是苏……嗯,要不是宛平拦住了水,要不是小王大人在京里尽了心,去年夏天京畿断断不能平安度过洪水之厄。”
宝祐帝回想去年有惊无险的天灾人祸,再细思那个神仙人品的探花郎君,年轻天子不由微微怅惘。他们的意思他明白,实在是他这当皇帝也有为难处……
再略沉吟,宝祐帝想到如今正逢多事之秋,宫中守卫正堪加强,他忽然有了个主意:“也罢了。礼部王侍郎是个老实人,想来他儿子也是忠厚的。即如此,朕便抬举他入金吾卫做个百户吧。”
洪窦儿万没想到,义兄莽撞进宫一回,居然又哭出了恩旨拔擢!
金吾卫是直属皇帝的亲军京卫,百户纵非大官也有六品,可比他那五城兵马司副指挥的七品官连升了二级!可惜终究没能替苏探花、柳娘子说上话,还是有负义兄所托。那也只好以后再想法子了。唉,也不知道小苏相公还等不等的到那一天?
想是这么想,洪窦儿还是恭谨下跪,替自己义兄叩谢皇恩。
那日,宝祐帝并没宿在德嫔宫中,不过陪着爱妃略坐了坐便回了暖阁。
冯恩小心翼翼地在一边儿侍立,他知道皇帝这两天心思不整,所以更打点起十二分精神。
宝祐帝在暖阁中叉着双手缓缓踱步,他心中其实有事难以决断:按照本朝规矩,正月里不可杀人。可是秦王偏偏揪住苏探花的案子不放,便是新春家宴也没忘了劝皇上将苏探花赶紧明正典刑。
新春那日秦王慷慨陈词,口口声声要皇兄为他辩冤,最后居然气得当场咳血。引得筵上太后太妃、尊长亲眷莫不惊呼连连,然后纷纷起哄似地叩请皇帝给秦王做主。便是大长公主,也为情势所迫不得不跟着下座当了几声应声虫儿。
宝祐帝不以为然地抿一抿嘴,转念又想:先帝薨逝,他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手足兄弟,秦王要是死乞白赖非得磨着皇帝哥哥处置了这个六品小官儿,他还真难驳他面子!
更何况……今日还有李太医匆匆进宫向他面禀,说:“王爷……可能日子不多了……”
宝祐帝默想这话,不辨悲喜。
倘若这位不安分的兄弟真的来日无多,那么他干嘛不顺水推舟稍等一等,好歹图个朝堂安定呢?只不过那便要借苏探花的人头一用了。也罢!他是皇帝,总要看些大局!
宝祐帝快步走到御案之侧!
冯恩连忙过来服侍笔墨。他就见皇帝果断提起那支如浸鲜血的殷红朱笔,仿佛要下大决断。可是凝神半晌,陛下终于又把那笔放下了。
宝祐帝有些怅惘地闷闷坐回龙椅,他终究不是丧尽天良之人。
皇帝默默不语,暖阁之内针落可闻。
良久,宝祐帝似是想到了什么:“柳氏娘子这两日如何了?平素还是垂头啼哭么?”
冯恩轻叹口气:“回陛下的话,这位娘子想来青春年幼,不曾领略过皇家威仪。乍然入宫,诸多不惯,听说最近还是暗自垂泪的时候居多……”看皇帝脸色不豫,冯恩赶紧找补两句:“奴婢上柳府打听了,都说这位柳大小姐自幼性情腼腆,文弱胆怯,她从小就是个木讷之人。如今拙于侍君,想来是本性老实……还请陛下不要动怒……”
宝祐帝破天荒地“哈”了出来:“腼腆?文弱?胆怯?木讷?!她还本性老实?!”
冯恩连忙躬身:“柳小姐的继母黄氏夫人天天说大小姐生来就是个窝囊废……”
宝祐帝双手一负:“胡扯!这欺负前房闺女的娘们儿果然不是什么好人!传旨!让她在庙里多住一年!”
冯恩擦把冷汗,心道:果然是伴君如同伴着虎,谁知倒霉的是继母。
再踱两步,皇上又有些气馁:“说来也怪,这位柳氏娘子在大长公主府还是生猛活泼、别开生面,如今入了宫,怎么变得循规蹈矩、呆板无趣了呢?莫非真是淮南为橘淮北为枳?也不对啊,偌大深宫、天家富贵,怎能说是淮北呢?”
这回冯恩戳在那里一言不发,他默默寻思:陛下,莫说是个娘们儿,便是个家雀儿也没有强装笼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