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柳溶月张口差点儿喷他脸上:“说这话的就是脏心烂肺!灾民挨饿,我给钱买粮还给出不是了?谁说这话谁就该去脏水里泡几天!然后再让他自己拿主意,要不要吃邀买人心的热烙饼!”
她如此理直气壮,他倒哑口无言。
反而是柳溶月牵了苏旭的手,絮絮地跟他讲个实情:“羲和,我这两天愁得很。一则是受灾民众确实不多,我要开仓放粮顺天府定然不肯;二则是公主过境,接驾花费,县里银库现在四白落地。这可真是贼来如梳,官来如剃。赵县丞说,今年圣上登基,不该多呈灾报。可我视察了几遍过水村落,觉得还是要上书减免这些灾民的钱粮。再说了,好端端的殷山怎么就涌了山水了?是,我按您爸爸的嘱咐,已经上报工部了。可眼看工部这帮老爷鱼不跳水不动的。大概是打量着秋凉水过,明年再说?这事儿我总不放心,想要亲自过去看看。哎?苏旭,你怎么光看着我不说话?你平常不是挺有主意么?”
苏旭沉默良久,苦笑一声:“倘若我也如赵县丞那般,劝你不递灾报,你可听劝?”
柳溶月双眉一挑,竟顶起了嘴:“自然不听!凭什么啊?下这么大雨皇上没长眼珠子他看不见吗?咱手摸良心说一句,倘若不是宛平决口,无意成了泄洪之实,他的金銮殿没准儿已经泡泥汤儿了!这边儿命都豁了,皇上不免点儿税银徭役他好意思在宫里坐着吗?”
看苏旭满脸迟疑,柳溶月更加不服:“‘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这不是你拿刀动杖逼着我背的么?怎么?你们男人的学问就是嘴上说说,难道不用见真章儿按着办事的吗?”
柳大人圣人之言都搬出来了,苏旭这天子门生还能说什么?
道理上,她都对。可是这一套啊,圣人怹老人家当年自己当官儿都玩儿不转!
苏旭白张了半天嘴,居然没说出什么正经话反驳。
他狠狠地揉了揉脑门子,觉得他家柳大人真是孩子大了……不好管喽……
然后柳大人就上书了,用她那一笔新进学出来的馆阁之体,字字写来黑大光圆。
柳溶月对自己的奏折十分满意,她总想着用太祖爷定下的规矩,跟皇上家说说道理。有规矩,讲道理,才是坦荡人间,才是汤汤王道。
苏旭在旁边儿瞪眼儿看了许久,终于没有出言拦阻。对着柳大人赤子诚挚的眼睛,苏旭忽然生出了些许自愧不如。什么叫知行合一?人家这圣人之书才算没有白念!
柳大人这本章送到了顺天府,顺天府尹有些为难:依理而论,宛平灾民远未过半,就此申免税负,有些牵强。
但是顺天府惠大人转念一想:宛平县令前些日子奋勇堤上,又刚刚得了皇上嘉许。此时仕途仿佛看涨,何况人家还有个当朝一品的老子。那么这封奏疏,转递不妨。
宝祐帝看了顺天府的转递,心头果然不悦:毕竟登基头一年,自己的根基还不大稳。家中还有个不省事的兄弟蠢蠢欲动。京县为点些微小事儿报灾未免小题大做,于皇帝脸上难看。无奈这位苏探花他刚刚夸过,总不好自驳面子,只好大人大量准了他罢。
如是,宝祐帝下旨,宛平全境免钱粮一年。
柳大人此举自然受了灾民叩头无数,梅娘在家里一边烙饼一边抹泪儿:“倘若真定县当初能遇到这么个知疼着热的大人,倘若我爹娘能得了一两银子的接济度荒,我如何会小小年纪被人牙子拉去卖了?可见我等小民,这辈子生死良贱,全在能不能够碰上个爱民的青天大老爷……”
苏旭黯然听了此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从没想过柳溶月居然能混成青天,他甚至有点儿后怕,倘若现在做官的是自己,他能不能比柳溶月做得更好?
那晚午夜梦回,苏旭惊觉柳青天没睡在地上。
这么晚了,胆小鬼不在自己身边,还能去哪里呢?
异样感觉袭上心头,苏旭披衣而起,慢慢地向堂屋走去,他直觉柳溶月应该在那里。
柳溶月果然就在那里!
那天月色好,屋里银霜白。
月光下的柳溶月盘腿坐在衣服架子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月下发光的六品官服,仿佛无知孩童在凝视臆想中的珍宝。
察觉有人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柳溶月头也不回地曼声说道:“苏旭,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当官儿还挺好的……赵县丞说得知宛平免了税,蜂拥而至的人牙子们掉头回去了……知道了这个信儿,我心里好欢喜……”
许是那时月色太好,映得柳溶月洁若谪仙。
苏旭慢慢地走了过去,他蹲下身子握住了她的手:“柳大人,回屋吧。今天起,你睡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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