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溶月一时默然无语。
平心而论,苏旭觉得父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宛平前任知县与秦王过从甚密,秦王在宛平布置多年,秦王以为瞒得过人,他老爹却有本事体察入微。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他爹要是没点儿眼力道行,怎能在朝里混成三朝元老?
头些年只在宅里听爹清谈,他还感受不深。现在成了躬身入局之人,苏旭才知此间厉害。再深想一步,圣上耳目遍布天下,这些腌臜事我爹都能有所察觉,圣上为什么不闻不问呢?!
也许就如父亲信中暗示的那般,他刚登基,他还不稳!
他不能这么快再杀了一个兄弟……
所以他就静悄悄料理了单知县!那么他把我派到宛平,从头儿就没安着什么好心!
不知怎地,那日和柳溶月去算命时,李夏朔的预言轰隆隆滚进了苏旭的脑海:“你就是个不祥之人!以后会定会闯杀身之祸,还要不幸累及家门!”
一阵阴风吹过,苏旭陡然起了满身鸡皮疙瘩:不行!他绝对不能连累了柳溶月!
也许他不该让她接着往下查了!就算她翻了案,皇帝也未必肯认账是他家祸起萧墙!没准儿皇上怕秦王狗急跳墙,会先把柳溶月推出去祭天去也说不定呢!
我说我行端步正怎么会有杀身之祸?原来是皇上他们家损阴丧德!
想到这里,苏旭陡毛骨悚然地抓住了柳溶月的手指:“月儿!要不然咱就这么结案吧!我觉得……也许咱们应该听我爹的……以前这些破事儿该过去就让它过去……咱们也不能这么执着……”
然后,苏旭就见柳溶月跟见鬼了一样看着自己。
她飞快地甩脱了他的掌控。
柳溶月满脸不可置信:“苏旭!你说什么呢?给人伸冤怎么叫执着?人家都冤死了还要让她过去?!你糊涂了吗?羲和?不是!料酒是我喝的啊!烧心也烧不到你肚里对吧?”
苏旭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这才飞快地企图给她讲个道理:“月儿,逝者已矣。做人要看形势,你也做了半年的官,想来看得出这个案子牵涉颇深。倘若牵扯出什么天潢贵胄,就算你想秉公执法,皇上都未必容你任性妄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们怎么干还不是得听皇上的?”
借着些微的酒劲儿,柳溶月恼怒地看向苏旭:“我秉公查案怎么叫任性妄为?皇上家就不用讲理了吗?给民妇伸冤有什么错儿?太祖爷爷当年造反还不是为了解万民于倒悬?还不是为救天下于水火?然后他才有脸说自己是顺天应命才得了天下!怎么着现在他们家坐稳当了,就要跟天下人立光棍儿耍忘八端不认账了是吗?”
苏旭蹦起来去捂柳溶月的嘴:“我的活祖宗!这没王法的话可不敢胡说八道啊!”
无奈现在柳溶月身高腿长,她一把挣开苏旭的手指,满脸愤愤不平:“怎么叫没王法?如何就胡说八道了?羲和,你拿刀动杖逼我背书的时候,口口声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我来到宛平时,你拉着我的手去看戒石碑,你那时殷殷地嘱咐于我,‘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些圣人之言,你都忘记了吗?”
她说得很有道理,她让他哑口无言。
苏旭很少让柳溶月挤兑得如此无词以对,他舔了舔干涩的牙膛,这才干巴巴地解释:“不是,月儿,我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胡氏已经死了啊……哎呀,你不懂,为官之道在于变通。当爷们儿不能这么认死理儿!”
谁知柳溶月更急了:“死了就不冤了吗?都给冤死了还不给人家翻案?你不讲天理,我还要良心!”
柳大人此言掷地有声,上天似乎都有了感应。
极远天边,乌云滚滚,翻腾黑气,电闪雷鸣。
似是得了上天助力,似是料酒冲劲儿终于上头。
柳溶月将手一负,脸红脖子粗地面对着苏旭侃侃而谈:“我当了这大半年的男子,我也尝到了其中三味!这当了男人就是好啊!只要我是苏家独子了,房也是我的,地也是我的,好歹肯念书,官儿也是我的!老娘宠着,丫头哄着,但凡能娶个媳妇儿回来,甭管人家今年几岁,就好意思说女孩儿成亲必须伺候人的!合着天底下的好事儿都让男人占了,你们还要说‘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圣人传下来万世不易的道理!圣人传下来的道理多了!圣人让你们冤枉人犯了吗?圣人让你们避祸自保了吗?要听圣人的,咱都听圣人的!占便宜的时候,就是圣人他说。担责任的时候,就扯不知变通!你们这帮天天把‘修齐治平’挂嘴头子上的爷们儿就欺负圣人死了不会说话对吧?圣人之道可算让你们学明白了!”
苏旭面红:“不是不遵圣人之道,只是也可通融兼美,总之是有缓颊办法的啊……”
柳溶月破天荒一口啐了出来:“放屁!王明珠让人勾引就是私奔为妾,被丈夫发卖了也无人做主。衙门通融了吗?!歌姬韦娘主人家丢个簪子,不由分说就将她推入火坑,顺天府尹兼美了吗?你兄弟王福江搭救的那个女子,不过死了未婚夫婿,就给逼着上吊殉节,她爹缓颊了吗?欺负娘们儿的时候,拿着道理马上开销的劲儿大了!到爷们儿自己那儿,通融、兼美、缓颊说道儿多了!既当了混账就认自己是混账!我算你们光明磊落!”
苏旭耳赤:“可你一味逞强是要吃亏的!”
柳溶月气得眼珠子都红了:“做官怕吃亏,瞎砍人脑袋,平民百姓就不吃亏?平素道貌岸然,各个儿站在干岸之上!就是你们一个两个自以为是的爷们儿,又没血气、又不刚强!拿王法做儿戏,视道理如无物!才纵得天下人将胡所非为当司空见惯!你们还好意思骂人家婊子立牌坊?勾栏里的姑娘好歹是逼良为娼!你们这帮官场男子,让坏人虚无缥缈吓唬几句就将良心喂了野狗!呸!苏旭!我算白认识了你一场!”
说到这里,柳溶月毅然决然扭身就走,她一双长袖都在身后左右飞舞、都快摆出八斗尾巴的弧度了。
苏旭从来没让柳溶月如此忤逆!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这还了得?要造反啊!我能忍吗?我必须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