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在一堆衙役的注视之下,堂下带上来那穿血红衣裳,在荒郊野外好大嗓门儿喊冤的大姐。
纵使知道苏旭就在屏风之后给自己壮胆,柳溶月也是深深呼吸,才敢抬起双眼去看来人:下跪女子依旧穿着仿佛嫁衣的袄裙,因为是拦轿申冤、吓坏了大人,她这一天两夜都在女牢羁押。现在此女已经洗去了那天晚上潦草涂了满脸满脖子的血红胭脂、惨白水粉。
现在看来么……小模样儿还挺周正……
柳溶月见这妇人二十多岁年纪、身量高挑、面相刚强。再细看时,柳溶月就见她漆黑鬓角如若刀裁、面上也无绒毛细细,这是早已梳头开脸、嫁人多年的装扮。那这女子为何还穿着嫁衣?
柳溶月心头古怪:寡妇改嫁不成?唉,你说我怎么净审寡妇呢?
看大人直勾勾瞧着那女子不挪眼神,赵县丞尴尬地咳嗽一声:“大人……要不……咱们问案吧?”
柳溶月“哦”了一声,方才回神。她依足规矩问道:“下跪女子,你姓字名谁?是何方人士?”
红衣女子向上一拜,口齿倒是清楚:“回大人的话,小妇人杨周氏,家住宛平西北杨家坨。”
赵县丞听着大人清脆声音,不禁心头玩味:同样是例行公事的言语,自单大人口中说出就是疾言厉色,苏大人说来就是春风春人。怪不得打发了王寡妇不到三日,就有些妇人围着县衙逡巡着要进不进,似乎都想告状。我刚推说大人出巡没空,谁知大人居然自己捡回来个妇道当“原告”,也不知道这回是什么官司?
柳溶月点了点头,心道:我在宛平西北遇到的此女。原来她家住就在官道不远。想到这里,柳大人深吁了口气,差点儿拍了胸脯子:还好还好,有家有地儿就好办,好歹不是狐狸。
她继续问道:“下跪杨周氏,你有何冤屈?为何拦轿?”
杨周氏眼圈一红,垂头回答:“大人!小妇人娘家在宛平西北周家巷,自幼说给杨家坨杨松春为妻。成亲不久,公婆病故。可恨小妇人的小叔杨松秋好赌成性、不做生计,公婆在时,也不管他。公婆不在,小叔越发指着兄嫂供养生活,后来更添赌债无数。小妇人的丈夫拿兄弟没有办法,求族中长辈做主,与他家产各半,分家另过。”
说到这里,杨周氏简直咬碎了银牙:“谁知小叔还是狂嫖滥赌,分家之后就败光祖业。不久就有账主找上我家,詈骂讨账。小妇人的丈夫是个老实人,万般无奈之下,出门做工,指望着远远躲了兄弟。谁知一去至今,两年没有音讯,留着小妇人带着女儿在家辛苦过活。”
柳溶月打量着杨周氏的血红嫁衣,她蹙眉问道:“你丈夫出门做工,只是没有传回家书?不曾……?”
她是想问:不曾传回凶信?但是柳溶月善良敏感,不愿戳人心肝。
杨周氏脑子清楚,她凄然摇头:“不曾传回凶信!小妇人多方托人打听,至今没有消息。”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血红衣裳,她脸上现出羞耻神色:“这两年小妇人同女儿过日子,虽然苦些、可是家有几亩田地,好歹过得下去。那日叔叔上门讨吃,小妇人一时心软,给了他几个馒头。谁知这贼子看了嫂子侄女还可过活,居然穷急生疯,满口胡说什么他兄长早已在外身故。他这就要找人将我发卖,再将侄女送人!小妇人看他就是要霸占兄长房屋田产,如何肯依?打闹起来,他自顾跑了。”
吴班头好不耐烦:“堂上不要拉扯家中闲事。”
柳大人倒好脾气:“让她慢慢说罢。”
杨周氏感激地看了大人一眼,她擦了把眼泪继续说道:“谁知前天傍晚,门口忽然来了顶赤红轿子,几个强壮妇人男子不由分说给我穿红着绿、擦粉戴花。他们将我草草捆绑、塞入轿中,也不管女儿哭喊,将小妇人抬起就走。小妇人在轿中百般挣扎,也是无用。直到他们将花轿放在浑河之侧,河上有条黑船,抬轿的不由分说要将我推搡上船。奴想着家中女儿从此无人照顾,于是拼死挣扎。谁知天可怜见,居然给我挣脱了麻绳。小妇人一路狂奔到官道之上,这也是老天爷爷开了法眼,小妇人竟能一头撞到了大人轿前,甩脱歹人追逐,说千道万,是大人救了小妇人!”
说到这里,杨周氏忍不住放声大哭:“大人,您好人做到底,将小妇人的女儿也救了吧!可别让她叔叔将她拉出去浑卖了人家!小妇人给您磕头了!”
原告话音未落,站在旁边儿的王话痨已经脱口而出:“你也看见黑船了?”他回头看向齐肃:“你也看见了是呗?我跟他们说有这么个鬼船,他们都不相信。”
赵县丞不由奇怪:“浑河刚刚解冻,那里背靠深山,又非航道,如何会有船舶?”
齐肃低声说道:“回县丞的话,船是有的,不过隐于雾中,看不真切。”
杨周氏在下面不住点头:“是!浑河之上的确泊了条船!他们就是要将我扔到船上!那起捆着小妇人的强盗说什么船上‘阴王’的!”
赵县丞“切”了一声,显然不以妇女所言为意:“有船已是古怪,若说阴间更是胡扯。”
新皇登基、天子脚下出了鬼怪妖异,这话好说不好听,宛平县当然不能把话锋往那上面引。
王话痨不懂这里的规矩,还在犟嘴:“我们亲眼看见的,大人都……”
柳大人抬手打断了僚属们的口舌纠纷:“妖异与否还可再问,平白发卖嫂子就得严查严管!来人啊!去杨周氏家中看看她女儿现在如何了?再传杨周氏的小叔到堂听审!”